1997年3月20日的深圳，潮湿的海风卷着木棉花的香气，钻进蛇口别墅区的窗缝。马陈术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一份《深圳特区报》，头版“互联网浪潮来袭”的标题被他用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两个字：“虚火”。
“阿腾，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放下报纸，看向蹲在茶几旁摆弄电脑的儿子。马华腾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上是一串密密麻麻的代码，像群乱窜的蚂蚁。
“爸，我都说了不去。”马华腾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银行的工作太死板，我想自己做社交软件。”
“社交软件？”马陈术提高了音量，港口总经理的威严在儿子面前碎成了渣，“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你看隔壁小李，进了国企，上个月刚分了房！”他起身走到电脑前，指着屏幕，“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能比港口的集装箱实在？”
马华腾没接话，只是把屏幕转了个方向，上面是个简陋的聊天界面，顶着“OICQ”的字样。“爸，你看，用户能在这里加好友、发消息，以后还能发图片、语音，这是未来的趋势。”
“趋势能当房租交？”马陈术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拍在茶几上，“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省着点花。再折腾半年，要是还没起色，就乖乖去银行报到。”
马华腾的手指顿了顿，没碰那沓钱。他知道爸爸的脾气，嘴上硬，心里软，这些钱怕是港口奖金攒下来的。“爸，再给我一年时间，就一年。”
“一年？”马陈术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下周六你表姑奶家的孙女从新加坡回来，叫叶诗涵，你去见见。人家可是叶氏集团的副总裁，年轻有为，你跟人学学正经事。”
马华腾头也没抬：“不去，我忙着呢。”
马陈术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他走到阳台，望着远处的蛇口港，集装箱吊臂正慢悠悠地转着，像他心里的算盘。叶诗涵这孩子，他只在家族聚会上见过一次，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香奈儿套装，跟她妈妈叶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漂亮、精明，听说在新加坡商界外号“女版巴菲特”，投资眼光毒得很。
“可不能让阿腾知道她是投资人。”马陈术摸出烟盒，点了支烟。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富三代表姐”，怕是连夜能买张机票飞新加坡，死缠烂打要投资。年轻人创业是好事，但总想着走捷径可不行——他当年从码头工人做到总经理，靠的是实打实的力气和脑子，不是天上掉的馅饼。
下午三点，我坐在深圳湾酒店的套房里，看着丽娜发来的资料。马华腾，25岁，深圳大学计算机系毕业，曾在润迅做程序员，现在辞职在家捣鼓“网络寻呼机”，也就是后来的OICQ。资料附了张照片，小伙子戴着眼镜，笑得有点腼腆，像只刚出校园的小鹿。
“马叔叔刚才打电话，千叮万嘱不让您提投资的事。”丽娜端来一杯荔枝蜜水，“说怕马华腾有了靠山，就不踏实干活了。”
我笑了。马陈术是爷爷的表侄，按辈分我得叫表叔，当年他在新加坡进修时，曾在叶氏港口实习过，跟爸爸陈铭文关系不错。这次回国考察，他非让我顺道来深圳“点拨点拨”他儿子，又怕我这“女版巴菲特”的名头吓着孩子，特意交代要藏着掖着。
“匿名投资的事，让香港的壳公司办好了吗？”我翻开OICQ的用户数据，虽然只有几百个注册用户，但增长曲线很陡，像根刚破土的竹笋。
“办好了。”丽娜递过一份文件，“‘深港科创基金’，法人代表是个香港老太太，跟咱们没有任何关联。资金下周就能到账，100万人民币，占股15%，不参与管理，只看财务报表。”
“比例再降点，10%。”我在文件上签字，“给他多留点空间，别让股权绑住了手脚。”创业就像放风筝，线太紧会断，太松会飞，得恰到好处。
傍晚，马陈术带着马华腾来酒店吃饭。小伙子穿着件新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还是坐立不安，眼睛总往我身后的笔记本电脑瞟，估计心里还惦记着他的代码。
“诗涵侄女，多年不见，出落得越来越能干了。”马陈术给我倒酒，笑得一脸褶子，“你表婶今天加班，不然非得来见见你。”
“表叔客气了。”我举杯示意，目光落在马华腾身上，“听说表弟在搞互联网？现在这行当可是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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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给他夹了块烧鹅，“新加坡现在到处都是互联网公司，麻省理工的校友们，十个里有八个在搞这个。”
马陈术在桌子底下踢了儿子一脚，笑着打岔：“小孩子家家瞎折腾，哪能跟你们叶氏比。对了，你们在深圳的投资项目，进展怎么样了？”
“还在考察。”我话锋一转，看向马华腾，“表弟的项目叫什么？说不定我能给点建议。”
“叫OICQ！”马华腾忘了爸爸的警告，兴奋地掏出张软盘，“这是演示版，叶姐姐要不要看看？”
马陈术想拦，己经来不及了。我接过软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出那个熟悉的企鹅图标，圆滚滚的，透着股机灵劲儿。
“界面很简洁，用户体验不错。”我点开加好友功能，“不过服务器得升级，现在这配置，用户多了会崩。还有，得加个离线留言功能，寻呼机有的，你这软件也得有。”
马华腾听得眼睛都首了，掏出笔在烟盒上记：“服务器！离线留言！还有吗？”
“盈利模式。”我看着他的眼睛，“免费聊天吸引用户，以后可以卖虚拟形象、搞会员服务，甚至对接电商。光靠情怀活不长，得让钱流动起来。”
马陈术在一旁咳嗽，想打断我们，可马华腾像没听见，一个劲地问：“那服务器怎么升级？找哪家公司靠谱？”
“深圳有家华为，做通信设备的，你可以试试。”我报了个电话号码，“找他们的李总，就说是我介绍的，能给个折扣。”
马华腾把号码记在手心，激动得脸都红了。马陈术看着儿子，又看看我，嘴角抽了抽，最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遇上懂行的，就不管你爸了。”
吃完饭，马华腾要连夜回去改代码，马陈术拉着我在酒店大堂聊天。
“诗涵侄女，你说实话，阿腾这项目……有戏吗？”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像在问港口的天气预报。
“表叔，当年您在新加坡港口，不也有人说‘集装箱这东西长不了’？”我看着远处的灯火，“任何新事物，刚开始都像个笑话，首到有人把它变成神话。”
马陈术沉默了，手里的烟烧到了过滤嘴。“那……要是他真需要钱……”
“我让人在深圳设了个‘大学生创业扶持基金’。”我递过一张名片，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个银行账户，“让他自己申请，流程正规，利息低，跟我没关系。”
马陈术接过名片，捏在手里反复看，忽然笑了：“还是你们读书人有办法。”
送走他们，丽娜拿着份邮件进来：“华为的李总回消息了，说愿意给马华腾的服务器成本价，还说要派工程师去指导。”
我靠在窗边，看着马华腾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他走路的姿势带着股冲劲，像颗刚发射的子弹。想起自己当年在麻省理工，拿着创业计划书找投资人，被拒绝了十七次，最后还是妈妈偷偷塞给我一笔钱，说“失败了就当交学费”。
“创业最需要的不是钱，是被相信的感觉。”我关掉电脑，“让壳公司的人下周联系马华腾，就说‘偶然看到项目，觉得有潜力’，别提任何附加条件。”
丽娜点点头，忽然笑着说：“您说，等OICQ火了，马华腾知道这笔钱是您投的，会不会吓一跳？”
“说不定会提着企鹅玩偶来新加坡谢我。”我想起那个圆滚滚的图标，“到时候告诉他，真正的翅膀，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凌晨的深圳，海风带着咸味吹进来，混着楼下烧烤摊的烟火气。我想起马华腾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对世界充满好奇，对未来充满野心，相信代码能改变一切。
这就够了。钱只是种子，土壤、阳光、雨水，都得靠他自己找。我们能做的，是在他快要渴死的时候，悄悄递上一壶水，然后站在远处，看着他长成参天大树。
至于表叔的“隐瞒”，或许是最温柔的保护。让年轻人以为自己是靠单打独斗闯出来的，这份底气，比任何投资都珍贵。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班渡轮从蛇口港出发，驶向香港。我知道，马华腾的那艘“船”，也即将起航。而我们，只需做那个默默祝福的灯塔，不必让他知道，光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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