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湾的晨雾总带着股咸腥气，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腊月里飘在海面上的血味。当第一根打捞绳穿透三丈深的海水，勾住古船断裂的龙骨时，林沉舟正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枚缺了角的玉佩——玉佩上"浪"字的最后一笔，与昨夜梦里父亲临终前抓挠床沿的指痕重合。水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他抬头望向天际，云层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聚拢，形状恰似朝堂上那顶悬在百官头顶的紫金华盖。
潜水匠人浮出水面时，面罩上的水珠坠落在甲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混着些微暗红。"大人，船骨上有东西。"他声音发颤，递上来的铁钩上缠着半片腐朽的帆布，布纹间隐约可见暗金色的丝线，在晨光里泛出细碎的光。林沉舟用银簪挑开帆布残片，发现丝线竟是用陨铁粉末混着朱砂织就的——这种工艺只在钦天监祭天的幡旗上见过，寻常船只会用这种材料，无异于在身上贴了"谋逆"的标签。
水下作业持续到未时，三十具骸骨终于被逐一抬上岸。仵作们蹲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验尸，铜盆里的消毒水蒸腾起白雾，将骸骨颈间的青铜锚链衬得愈发幽冷。沈知意站在棚外，看着那些锚链的锁扣在阳光下反光，忽然想起幼时父亲带她去御史台玩，曾指着堂前的铜印说："这印子能锁人功名，也能锁人性命。"此刻那些锁扣的纹路，竟与记忆中御史台印信的兽首纹分毫不差。她忍不住走上前，指尖刚触到锚链，就被林沉舟一把拉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绢帕传来，带着种不容置疑的警觉："链上有毒。"
果然，仵作很快来报，锚链的缝隙里残留着黑色粉末，遇水后泛起泡沫，与太医院记载的"牵机引"毒素特征一致。这种毒是前朝酷吏发明的，服下后筋脉会像被锚链缠绕般收缩，最终骨骼变形如弓。"三十个人，都是这么死的。"老仵作摘下老花镜，指着骸骨的脊椎骨，"你看这弯曲的弧度，像是死前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跪拜。"沈知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皇宫的位置。
船师日志是在船长舱的暗格里找到的，封面己经被海水泡得发胀，翻开时簌簌掉渣。日志用的是桑皮纸，这种纸浸过水会显露出原本看不见的墨迹，林沉舟让人取来温水细细擦拭，果然在"腊月十二，沧浪收锚银十二斛"这句旁，浮现出几行淡青色的小字。沈知意凑近一看，呼吸骤然停滞——那是她父亲的笔迹，只是比平日公文里的字潦草许多，像是写得很急："盐仓第三间，地砖下有账。"
更让她心惊的是页脚那个不起眼的批注："浪静则锚沉"。小时候她听父亲讲过行船的道理，说船在风浪里反而稳当，最怕的是风平浪静时突然下锚，船身容易因惯性撞断锚链。可此刻再看这六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针——昨夜她在父亲书房翻海防图，发现图上标注的沉舟湾位置，被人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点，旁边也写着"浪静"二字。
暮色降临时，打捞队终于将古船的主锚吊了上来。这枚锈锚足有三百斤重，吊绳绷紧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人临死前的喉鸣。林沉舟让人将锚放在月光下，用醋液擦拭表面的锈迹，随着红褐色的锈屑剥落，锚身竟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刻痕。"是人名。"沈知意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个，每个名字旁边都刻着个极小的"斛"字。
这时岸边传来骚动，原来是沈父带着兵部的人来了。"此物乃国朝遗物，理应由朝廷封存。"沈父的声音比平时严厉，目光扫过那枚锚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沈知意注意到他袖口沾着些深褐色的污渍，与锚链上的毒素粉末颜色相近，而他腰间悬挂的玉佩，在月光下折射出的光斑，恰好落在日志上"沧浪"二字的位置。
夜深后，林沉舟独自留在船上。他点燃火把，照向船舱的墙壁，火光里隐约能看见些模糊的手印——像是有人临死前用带血的手抓过。他顺着手印的方向走去，在角落发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撬开后露出个暗格，里面放着个巴掌大的铜盒。打开铜盒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胭脂味扑面而来，盒底铺着的红绸上，绣着半只虎符，另一半，正与沈知意贴身佩戴的香囊纹样相合。
船外突然传来钟鸣，是皇宫方向的更漏声。林沉舟走到船舷边，看着月光在水面铺出的银路，忽然明白那些骸骨为何都朝着皇宫的方向——他们不是在跪拜，是在求救。而那枚锈锚上的人名，或许不是死者，是凶手。他握紧腰间的玉佩，缺角的地方硌得掌心生疼，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把玉佩塞给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沉舟之下，必有活锚。"
此时沈知意正在客栈里对着日志发呆，烛火摇曳中，她忽然发现"十二斛"的"斛"字，笔画里藏着个极小的"盐"字。她想起父亲今早说要去盐仓巡查，又想起锚链锁扣上的御史台印记——二十年前主管盐税的，正是如今己升任丞相的那位老御史。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带来沉舟湾的咸腥气，她将日志揣进怀里，决定去盐仓看看，哪怕这一去，会像那些骸骨一样，被无形的锚链锁住，再也回不了头。
甲板上的锈锚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林沉舟用刀刮下一点锈屑，放在舌尖尝了尝——是苦的，带着海水的咸和铁的腥，像极了权力场里那些说不出口的真相。远处的更漏声又响了，这次却与水下骸骨摆动的节奏完全一致，仿佛整个沉舟湾都在跟着某种隐秘的韵律呼吸，而那枚刚被打捞上来的锚，正在暗处缓缓转动，准备勾住下一个靠近真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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