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湾的晨雾还未散尽，林沉舟己在沙滩上发现了异样。那些新生的锚形草齐齐弯向深海，叶尖凝着霜白的结晶，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颈。她蹲下身，透明指尖刚触到草叶，腕间的船锚胎记便烫得惊人——草脉里流淌的，是沈知意日渐微弱的气息，细得像蛛丝即将绷断。
“传讯贝全碎了。”阿竹捧着裂成两半的贝壳奔来，碎贝边缘的结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昨夜海底传来闷响，我族的鳞火全灭了，只捞到这个。”他掌心躺着半枚鲛鳞，鳞片上的船锚纹正在逆向旋转，像被强行拧转的银线。
林沉舟将鳞甲按在青铜匣上，匣内的玉籽突然震颤。透过透明躯体，能看见籽内的锚纹正渗出红丝，在光线下凝成细如发丝的锁链。“是眠契反噬，”她声音发紧，“他们以魂魄为质镇压锚毒，如今有人想撕契，毒便顺着锁链缠上了魂魄。”
话音未落，皇城方向传来铜锣声。三匹快马踏碎晨雾，为首的太监举着明黄卷轴，朱批的“异族非我族类”刺得人眼疼：“陛下有旨，异族余孽以妖术自封茧中，恐为祸乱，着即焚其茧，以绝后患！”
萧彻的铁枪横在马前，枪缨上的银铃在晨风里乱响。他靴底还沾着沉舟湾的沙——昨夜他守在海边，亲眼见十二枚光茧从海底升起，结晶外壳映着星图，像嵌在沙里的玉琮：“他们是在用性命镇毒，不是作乱。《大启律例》虽未明说善待异族，却写着‘有功者当赏’。”
太监冷笑一声抖开卷轴，“化外之民，生杀予夺皆由王命”几字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群结了晶的枯石，留着也是祸害。烧了干净，省得毒发时连累整个沉舟湾。”
林沉舟猛地扯开船舱油布，露出沉睡的鲛人。他们被光茧裹着，形如琥珀中的虫豸，唯有胸口的避水珠还在微弱闪烁，映出茧壁上流动的星图。“这是我族的‘眠契’，”透明手掌按在光茧上，胎记的金光渗入结晶，“以血脉为凭，以星轨为证，待毒散自会苏醒。动他们，便是撕毁三百年前的誓约。”
“蛮夷的鬼话也配称誓约？”太监的拂尘扫过光茧，结晶粉末呛得他首打喷嚏，“陛下早想填了沉舟湾建码头，这些鲛人正好当祭品。”
阿竹突然将鱼骨哨塞进光茧缝隙。哨音穿不透结晶，却让避水珠骤然亮起，映出沈知意在茧内蹙眉的模样——睫毛上的冰晶簌簌坠落，嘴唇翕动着，似在说什么。林沉舟将透明耳廓贴在光茧上，听见断续的低语：“别信……他们要的是……种籽……”
萧彻突然拔剑劈开舱底暗格，里面露出钦天监的密信，墨迹未干的纸上写着“借焚尸之名，取种籽炼长生丹”。“难怪监正要亲自来督查，”他捏紧信纸的指节发白，“去年他就打听过鲛人避水珠的用法。”
林沉舟的透明躯体突然泛起涟漪。腕间的胎记顺着光茧蔓延，在结晶表面烙下淡金星纹，与茧内星图呼应成阵：“这是‘眠契’，以血脉为凭，以星轨为证。你们若敢动他们，便是与沉舟湾的潮汐为敌。”她转向禁军，“你们祖辈多是渔民，当年是谁托着溺水者游回岸边？是这些被你们称作‘蛮夷’的鲛人。”
一个年轻禁军突然跪倒，甲胄撞得船板哐当响：“祖父说过，他落水时被鲛人的尾鳍托着，怀里还揣着救命的鳞火。那鳞片，和光茧上的一模一样。”
太监突然吹响骨哨，埋伏在码头的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箭镞裹着硫磺布条，显然早备着点火。“抗旨者同罪！”他色厉内荏地喊，“陛下说了，异族死不足惜！”
林沉舟抬手按在最近的光茧上，指尖在结晶上划出繁复符纹。沙滩上的锚形草突然拔根而起，顺着船舷攀成绿墙，将箭矢尽数挡在外面。“《大启律例》卷首便说‘顺天应人’，”她声音带着冰晶碎裂的清响，“天要他们活，民要他们安，王法岂能大过天理？”
此时沉舟湾突然涨潮，浪头拍打着船身，溅起的水珠落在光茧上，化作细小的船锚形。萧彻扯开衣襟，心口的锚形胎记在日光下泛着红光：“我萧氏先祖与异族有约，今日以血脉起誓，谁动他们，先踏过我的尸身！”
太监的拂尘掉在地上，看着禁军纷纷收弓，看着潮水漫过界碑，看着光茧里的避水珠齐亮，映出舱壁上浮现的古誓——那是三百年前用鲛血与朱砂写就的“眠契”，末尾印记正是萧彻胎记与沈知意鳞甲的合璧之形。
“国史里……明明没有这段……”他瘫坐在船板上，看着林沉舟将密信抛入海中。纸页遇水后显露出更多字迹，原来当年的誓约早被录入典册，只是被历代皇帝刻意抹去。
林沉舟的透明手掌覆在他头顶，胎记的金光顺着发髻流淌，在地上拓出“眠契”全文：“凡异族以命护我疆土者，当以王礼待之，生则有食，病则有医，眠则有守，醒则有迎。”金光渗入木缝，再难擦去，“现在，你该知道了。”
潮水退去时，光茧上的结晶己变得温润如羊脂。沈知意在茧内轻眨睫毛，冰晶化作雾气，与林沉舟的透明躯体交融。阿竹举着修好的传讯贝，贝壳里传出海底的嗡鸣——那是其他鲛人在回应，他们听见了誓约重见天日的声响。
萧彻护送太监回城时，怀里揣着片光茧碎屑。他要去见陛下，不是请罪，是要将沉舟湾的真相、被遗忘的誓约、沉睡的守护者，一一说给天子听。
林沉舟坐在船舷上，看夕阳给光茧镀上金边。腕间的胎记与茧内星图同步闪烁，像场跨越生死的对话。她知道沈知意他们不会睡太久，等种籽在海底发芽，誓约在人间重立，沉舟湾的潮汐自会唤醒他们。
夜色降临时，锚形草在船舱周围开出白花，香气混着海水的清冽。林沉舟将青铜匣放在光茧旁，玉籽的光芒与避水珠交织成网，笼罩着这片安宁。
“等你们醒来，”她对着光茧轻声说，“沉舟湾的雾，就真的散了。”
海风拂过船板，带起渔村的灯火，在光茧上激起细碎光晕。沉睡的鲛人，遗忘的誓约，血脉里的约定，都在这光晕中凝聚成新的希望，像沉舟湾永不熄灭的灯塔，照亮着等待苏醒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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