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老城，唐人街。
夜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白昼的喧嚣与燥热。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潮湿的水汽、油炸食物的油腻、陈旧木料的腐朽，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异乡的香料气息。狭窄的街道两旁，悬挂着褪色的繁体字招牌，灯光昏黄，人影稀疏。白日里热闹的玉器铺子大多己经打烊，只留下厚重的铁闸门沉默地伫立着。
一辆深灰色、沾满泥点的越野车悄无声息地滑进街角最深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猛兽熄灭了引擎。车门推开，陆淮之跨步下车。他脱掉了那件沾着泥印、前襟还残留着被攥出褶皱的冲锋衣，换上了一件同样深色的、质地更为挺括的薄款风衣。夜风吹动风衣的下摆，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轮廓，像夜色本身凝聚而成的一柄利刃。
他身后，代号“隼”的精悍男子也迅速下车，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昏聩的光影。
“‘福瑞祥’玉器铺，”隼压低声音，目光锁定街道斜对面一间门面稍大、此刻却漆黑一片的铺子，“目标最后消失点关联位置。安全屋可能性极高。监控显示，一个符合目标体貌特征、戴宽檐帽遮面的女性，曾在打烊前半小时进入后院区域，未再离开。后巷出口监控……被破坏。”
陆淮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行动。他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扫过“福瑞祥”紧闭的铁闸门，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厚重的金属，感知其内残留的气息。
隼立刻通过对讲机下达指令。几个如同影子般融入夜色的人影，从不同的方向悄然靠近玉器铺。动作迅捷无声，带着训练有素的精准。一人迅速撬开侧面的小门锁舌，另一人用特制的仪器探测门后的报警装置，确认解除后，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埃、陈年木料、玉石粉末以及……某种淡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陆淮之率先踏入。店内一片漆黑，只有应急出口标志发出微弱的绿光。空气中弥漫着死寂。高大的玻璃柜台里空无一物，显然贵重物品早己被收走。柜台表面和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地面。灰尘上，几行新鲜的、略显凌乱的脚印清晰可见，通向店铺深处那扇通往内院的小门。脚印小巧，属于女性。
陆淮之循着脚印，无声地走到内院门前。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后院不大，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包装箱和杂物，同样落满灰尘。角落有一间小小的砖砌平房，门锁被暴力破坏，门板虚掩。
陆淮之走到门前，没有立刻进去。他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却与这陈旧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一种清冽的、带着冷感的木质香调。那是沈知意惯用的香水尾调，如同她这个人，冷静下藏着锋芒。
他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瞬间涌出，几乎盖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木质冷香。屋内陈设简陋，一张行军床，一张旧木桌，一把椅子。桌上，一盏应急灯还亮着微弱的白光，映照着桌面上被擦拭得异常干净、甚至有些反光的一小块区域。而其他地方，包括行军床的表面、椅子的扶手、墙壁……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皮屑、毛发的地方，都被一种强效的消毒溶剂仔细擦拭过，挥发后留下刺鼻的气味和一层不易察觉的粘腻感。
地面上，同样被仔细清理过，只有几道被拖把拖过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水痕。角落里，散落着几片被踩得粉碎的老式手机残骸，塑料外壳扭曲，电路板断裂。
“痕迹清理……非常专业。”隼跟进来，蹲下身检查着手机碎片，眉头紧锁，“反侦察意识极强。手机彻底物理损毁，无法复原。消毒剂是市面强效型，破坏生物信息。目标……消失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和难以置信。对方的手段干净利落到令人心惊。
陆淮之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被刻意抹去一切痕迹的空间。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像是在嘲笑着他之前的雷霆追击。桌上那一小块被擦拭得锃亮的区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她来过，她从容地清理了一切，然后像水银泻地般消失无踪。
他走到桌边，指尖在那片被擦拭得过分干净的区域轻轻划过。冰冷的触感。脑海中浮现出在公盘解石场，沈知意那双在混乱中依然锐利、冰冷、带着毁灭性威胁的眼睛。
“Elena Sterling……”陆淮之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是他通过特殊渠道拦截到的、沈知意伪造的新身份信息。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地点：瑞士，苏黎世。一个即将在明天傍晚举行私人预展的古堡——霍亨索伦堡。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缓缓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深处，那片被沈知意用帝王绿和疯狂威胁强行撕开的裂痕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在消毒水的刺激下，在对方这近乎挑衅的完美脱身中，被注入了更加汹涌的暗流。
不是愤怒，而是某种被彻底点燃的、更加危险的东西。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兴奋，一种必须将猎物重新纳入掌控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准备飞机。”陆淮之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寒意，打破了小屋内令人窒息的死寂，“目标：霍亨索伦堡。我要在她落地前，布好所有的网。”
瑞士，阿尔卑斯山麓。
霍亨索伦堡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盘踞在墨绿色的山峦之上。古老的石墙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厚重的赭石色，尖顶刺破澄澈的蓝天，带着中世纪特有的冷峻与威严。城堡脚下，蜿蜒的莱茵河支流像一条闪光的银带。空气清冽纯净，带着松针和雪水的冷香，与仰光公盘的浑浊燥热恍如隔世。
一辆低调的黑色宾利轿车沿着盘山公路平稳驶来，最终停在城堡厚重橡木大门前的广场上。
车门打开，一只穿着精致裸色高跟鞋的脚率先踏出，踩在光滑平整的石板上。紧接着，一个身影优雅地探身而出。
沈知意——或者说，此刻的Elena Sterling——站首身体，轻轻拂了拂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香槟色丝绸套裙，面料泛着柔和的光泽，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姿。浓密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天鹅颈。鼻梁上架着一副设计简约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双眸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审视感。左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古典款腕表，右手则拎着一个黑色真皮公文包。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优雅、专业、不容置疑的权威气息，与公盘上那个戴着草帽、沾着泥点、眼神如同母豹的女人判若云泥。
“Sterling女士，欢迎来到霍亨索伦堡。”一位穿着管家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早己等候在旁，微微躬身，态度恭敬而不失距离感，“我是城堡管家，汉斯。德·拉罗什伯爵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有劳。”沈知意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法语腔调。她跟随汉斯管家，穿过城堡厚重的大门，踏入一个时光仿佛凝固的空间。
巨大的拱顶下，光线透过彩色玻璃花窗投射进来，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木、蜂蜡、书籍以及一种极其淡雅的、属于昂贵古董的尘封气息。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家族肖像油画，画中人物眼神深邃，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脚下是冰冷光滑的石板，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显寂静幽深。
汉斯管家引着她穿过挂满盔甲的长廊，绕过摆满古籍的书房，最终来到城堡深处一间光线相对明亮的会客厅。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半掩着，窗外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湖光山色。
一位穿着考究、气质儒雅的老者正站在壁炉前，背对着门口，欣赏着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描绘狩猎场景的巨幅挂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德·拉罗什伯爵。他看起来六十岁上下，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却带着岁月沉淀的锐利。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三件套西装，胸前口袋露出一角折叠精致的丝帕。
“Sterling女士，”伯爵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走上前，伸出手，“非常高兴您能应邀前来。您的鉴定报告在业内享有极高的声誉，这次能请您为我的藏品把把关，是我的荣幸。”他的英语带着优雅的法语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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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过后，伯爵引着她走向会客厅侧面一扇不起眼的橡木门。汉斯管家上前，用一把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旋转石阶，光线幽暗。
“请小心台阶。”伯爵示意她先行。
石阶盘旋向下，空气变得更加阴凉，带着浓郁的地下室特有的潮湿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妙的、属于金属氧化物的特殊气息。沈知意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着，但她的神经却高度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Elena Sterling这个身份只是掩护，她此行的真正目标，是伯爵即将在私人预展上展出的几件重要东方藏品，特别是那件被青报源模糊提及的、可能与“青鸾衔芝”玉璧存在关联的西周早期青铜器！
石阶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金属条的铁门。汉斯管家再次上前，输入密码，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沉重的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恒温恒湿设备低微嗡鸣、特殊防虫药草气息以及……浓郁到化不开的千年历史尘埃与金属锈蚀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沈知意踏入这间位于城堡地下的顶级私人藏宝室，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
灯光是经过专业设计的，柔和而精准地打在每一件藏品上，既不刺眼，又能完美地展现其细节与光泽。巨大的空间内，错落有致地陈列着数十件稀世珍宝。有古埃及的彩绘木棺，棺盖上的神祇图案栩栩如生；有古希腊的雪花石膏雕像，衣袂飘飞的线条流畅优美；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油画，色彩浓郁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有镶嵌着巨大宝石的波斯弯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而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就锁定了靠近内侧独立展柜中的一组青铜器！
那是一个由青铜爵、青铜觚、青铜斝组成的礼器组合。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量身定做的展台上，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周身覆盖着一层均匀、致密的蓝绿色锈蚀层，如同披着时光织就的华服。岁月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沈知意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加速。她走近，隔着特制的防弹玻璃展柜，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那些古老的青铜器。
爵，三足，流与尾修长，腹部饰有饕餮纹，狰狞威严。觚，喇叭口，细腰，高圈足，腰腹部同样饰有兽面纹。斝，敞口，束颈，分裆，柱足，腹部亦有繁复纹饰。
纹饰风格雄浑古朴，线条遒劲有力，典型的西周早期特征。锈色自然，层次分明，地子（锈蚀层下的金属基体）黑亮如漆，与锈层结合紧密牢固，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宝光。
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瑕。符合顶级私人收藏的规格。伯爵站在她身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藏品的自豪与期待。
沈知意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更加专注。她没有急于下结论，而是微微俯身，视线几乎与展柜内的青铜爵平齐。她的目光，穿透玻璃，精准地落在爵腹部饕餮纹的某个细节处——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兽目的刻画。
西周早期青铜器的兽目，多为“称”字目，即中间一道竖线，两侧为横线或椭圆形。但眼前这个爵上饕餮的兽目……线条的转折处，似乎过于圆滑了那么一丝丝，少了一点商周之际特有的那种古朴生涩的“拙”劲。
极其细微的差别！若非浸淫此道多年、对商周青铜器细微特征烂熟于心，绝难察觉！
沈知意的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极其轻微地、在那个兽目的位置点了点。她的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洞穿千年的笃定。
“伯爵阁下，”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藏宝室里响起，平稳而清晰，带着Elena Sterling特有的专业与冷静，“这套礼器组合，形制、纹饰、锈色，整体观感确实堪称上乘，符合西周早期特征。”
伯爵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
沈知意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但是，这只爵，”她的指尖再次精准地点向那个兽目，“腹部的饕餮纹，兽目的刻画……略显流滑了。西周早期的‘臣’字目，线条应更为方折、古拙，带着铸造时特有的‘范痕’（模具痕迹）味道。而此处的线条，圆熟有余，古朴不足。更像是……后世精仿时，匠人审美下意识地‘美化’了。”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德·拉罗什伯爵，银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柔和的灯光，看不清她眼底深处的情绪：“如果我的判断无误，这应该是一件……非常精妙的、断代于民国时期的仿古作品。出自高手，足以乱真，但细微之处，终究难逃时光真正的刻痕。”
话音落下的瞬间，藏宝室内一片死寂。恒温恒湿设备的嗡鸣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德·拉罗什伯爵脸上的温和笑容，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瞬间凝固、僵硬、然后寸寸碎裂！他那双温和的、带着岁月沉淀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Sterling女士！”伯爵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您确定？这不可能！这套礼器，是我祖父在三十年代，通过极其可靠的渠道，耗费巨资从远东购得！经手过数位知名专家鉴定！从未有人……”
“从未有人指出这一点，对吗？”沈知意平静地接过话，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建立在绝对专业基础上的、令人窒息的权威感，“因为高仿者，完美复刻了形制、锈色、甚至铸造痕迹。他们唯一无法完全复刻的，是三千年前那些无名工匠在范模上刻画纹饰时，那种特定的、融入骨血的时代审美和……无意识的‘拙’意。那是时光和信仰共同镌刻的密码，只属于真正的商周。”
她微微抬手，指向展柜内爵的另一个部位：“还有这里，流口内侧边缘。真正的西周青铜器，在浇铸完成、敲掉外范后，内范与器壁结合处往往会留下轻微的‘范线’，有时需要仔细打磨。这件仿品，为了追求完美，打磨得过于光滑了，反而……露了马脚。”
伯爵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脸色由最初的震惊和愠怒，渐渐变得苍白，最后化为一片灰败。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了旁边的展柜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看着展柜里那套他曾引以为傲、象征着家族荣耀与眼光的青铜礼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失落、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
“这……这……”他喃喃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沈知意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再多言。作为Elena Sterling，她的职责己经完成——点破一件高仿品的真相。但她的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不动声色地扫过藏宝室内其他几件东方藏品，特别是角落里一个单独陈列、用深红色绒布覆盖的玻璃展柜。情报显示，那里面，很可能就是她此行的真正目标——那件与“青鸾衔芝”玉璧存在隐秘关联的器物！
就在这时，藏宝室入口处厚重的铁门，传来轻微的解锁声和滑动的摩擦声。
沈知意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警觉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头！
厚重的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
深色风衣，身姿冷峻，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寒气，却又从容得仿佛踏入了自家的后花园。
陆淮之站在门口，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了藏宝室内柔和的光线，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青铜器展柜旁的沈知意！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那身优雅的香槟色套裙、那副银边眼镜、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盘发上，缓缓扫过。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终于将猎物重新纳入视野的、冰冷的掌控感，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打破了藏宝室死一般的寂静：
“Elena Sterling女士？或者说……”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向沈知意，“我那位正在‘出差’的……陆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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