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柏油路蒸腾着灼人的热气，蝉鸣撕扯着闷稠的空气。林宇后颈的汗水蜿蜒而下，洇湿了廉价的快递制服领口。电动车在老旧小区门前熄火，他跳下车，习惯性地抹了把下颌悬垂欲坠的汗珠，抱起三件大小不一的快递盒。
视线掠过标签上的收件人——“叶婉清”，是临江新苑那户姓叶的人家。林宇脚步顿了半秒。这家人极特别，快递非当面查验不签收，每一次都像是防贼。巷口穿堂风吹过，背上微凉，他掂了掂手中一个拳头大小的硬纸盒——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盒子一角贴着醒目的保价标签，金额后面那一长串零刺得林宇下意识地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手指用力，刚揭开透明胶带一角，背后突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林宇猛地扭头，一辆横冲出来的破旧摩托车几乎是擦着他车斗蹿过！“哐当”一声巨响，他本能地弓腰护住怀里所有的快递盒，却感觉左臂处骤然一空！
心脏瞬间像被冰冷的铁钳攥紧！
摩托车的尾气还在肮脏的空气里卷着烟尘滚动，林宇僵在原地。怀里其他两个纸盒抱得牢牢的，唯独最上面那个装着“劳力士”的硬纸盒——空了！只剩一个盖子，滑稽地翻倒在灼热的地面上，内里铺的墨绿绒布空无一物。阳光毫无遮挡地砸下来，那片刺眼的绒布中央，清清楚楚印着一个凹陷下去的手表形状轮廓。旁边，原本该嵌着一枚钻戒的小凹槽，同样空空如也。
完了。林宇眼前发黑，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倒灌回脚底。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那点微薄积蓄瞬间灰飞烟灭的声音。
……
半小时后，临江新苑那栋掩映在苍翠香樟后的白色别墅前。空气凝固得像一块裹尸布。
叶婉清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休闲装，正抱臂站在院门前大理石台阶上。她的脸很精致，像一尊刚从玉矿里凿出的冰雕，每一道弧度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寒光。此刻那寒光比平时更甚，几乎化为实质的利刃，一寸寸刮过林宇汗涔涔的面庞。
“三百万。”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冰珠子般的字。“手表，加上那枚祖传的古董戒指。”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蝉鸣，稳稳砸进林宇耳膜里，“林宇，快递员先生，”她甚至慢条斯理地翻了下腕子，扫了眼自己光洁的皓腕，没有手表，腕间空荡荡。“三天。拿出赔偿方案。否则——”
林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头干涩得如同吞了把沙砾。他低着头，汗水滴落在昂贵的波斯灰大理石砖面上，晕开一小点深色痕迹。“叶小姐……”干涩的声音挤出来，“求您宽限些时间…我……”剩下的句子堵在喉咙里，被叶婉清身后那个穿着考究管家制服的男人冰冷的眼神生生堵了回去。
“赔不起？”叶婉清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拉了一下，近乎冷酷的弧度。“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她往前踏了一小步，细高跟敲在石板上，像丧钟的鼓点。“林家就你一个男丁吧？入赘叶家，做赘婿。债务，一笔勾销。”
林宇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赘婿？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上门女婿？“叶小姐…这……”
“不答应？”叶婉清下巴微抬，日光在她侧脸勾勒出一道冰冷清晰的剪影，也照亮了她眼底那片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凉薄。“那就法院见。或者，让你老家那栋快塌了的泥瓦房和你那对病恹恹的父母，替你背这笔他们十辈子也挣不来的债？”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毒蛇般钻进林宇的耳膜。眼前瞬间闪过家乡低矮潮湿的土屋，咳得喘不过气的母亲，在煤窑里熬干了脊背的父亲……他猛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林宇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好。”
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砂纸在磨。签字那一刻，林宇感觉那冰冷的笔杆有千斤重。白纸上“入赘协议”西个仿宋大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视网膜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收拢进西山背后时，林宇踏进了叶家雕花铁门后的世界。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名贵兰花的奇异味道涌入鼻腔。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瑟缩的身影——那身皱巴巴沾着灰尘的外卖制服，与这流光溢彩的地方格格不入。几道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从不同方向落在他身上：沙发上雍容华贵的中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端着青瓷茶盏的清瘦中年男人目光扫过，像打量一件待估价的旧货；旁边，倚在红木扶梯旁的年轻男子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林宇下意识地弓了弓背，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巨大的恐慌和如影随形的屈辱感，像无数细密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西肢百骸。这里的空气沉重得令他窒息，每走一步都像是赤足踩在即将结冰的湖面上，不知下一秒冰层是否会碎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领到后院那间由储物室改造的小小“佣人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璀璨的光芒和无处不在的鄙夷视线。林宇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滑坐在地。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得可怜的气窗，窗框锈迹斑斑。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斑驳地印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窗外，是叶家宛如宫殿的巨大主宅沉默的轮廓，沉沉地压在头顶。
黑暗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那疼提醒着他，他还活着。可活着，在这个地方，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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