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碾过青石板路的缝隙，发出规律的咯噔声。林诗瑶坐在车斗边缘，手里还攥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边角被指尖捻得发皱。晨雾尚未散尽，沾在葡萄藤的叶片上，被朝阳映成细碎的金斑，偶尔有几滴落在萧羽的后颈，凉丝丝的，像极了当年师傅教他辨牌时，弹在他手背上的冷水。
“往这边拐。”林诗瑶突然轻拍萧羽的肩膀，指尖触到他衬衫下凸起的肩胛骨，那里还留着被灯柱撞伤的淤青。她指的方向不是林家别墅，而是通往老城区的窄巷——萧羽以前送卤味时常走的路。
巷口的梧桐树比记忆里更粗了，树根在青石板下顶出交错的裂纹，像极了昨晚棋盘上那道绝处逢生的棋路。萧羽踩着车闸停下，看着巷深处那家挂着“王记卤味”木牌的老店，门板上的红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纹。
“你怎么知道这儿？”萧羽的声音有些发哑，喉结滚动着。他记得自己从没跟林诗瑶提过这家店——当年师傅刚去世，他就是在这儿帮工，用卤料的浓味盖住整夜痛哭后的沙哑嗓子。
林诗瑶跳下三轮车，走到店门口轻轻叩响门板。铜环撞击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爷爷说，你师傅最爱吃这儿的卤猪耳。”她回头冲萧羽笑，晨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每次来老宅，都要让你拎着半只回去。”
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探出张布满皱纹的脸。王老板的背更驼了，老花镜滑在鼻尖上，看清是萧羽，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小萧？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他的目光扫过林诗瑶，又落在萧羽身上，突然叹了口气，“你师傅的账，我早就算清了。”
卤味的香气从门缝里涌出来，八角与桂皮的辛香裹着浓郁的肉香，瞬间漫过整条巷子。萧羽喉头发紧，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攥着师傅的死亡证明来结账，王老板往他怀里塞了只还冒着热气的卤鸭，说“账上的数字，抵不过你师傅当年帮我赢回铺子的情分”。
“要半只猪耳，再切两斤酱牛肉。”林诗瑶自然地接过话，从包里掏出钱包，“多放些卤汁，他爱吃带点辣的。”
王老板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皱纹挤成一团：“好嘞！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口味。”他转身往灶房走，棉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拖沓的声响，“当年你师傅总说，辣是苦里熬出来的甜，就像这卤料，得熬过整夜，才能入味。”
萧羽靠在三轮车把上，看着林诗瑶站在灶台边，帮王老板递调料罐的背影。她的白色连衣裙沾了点灶台上的卤汁，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却比任何高定礼服都让人心安。阳光穿过窗棂，在她发梢镀上层金边，恍惚间竟与照片里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重合——原来有些温柔，真的会刻在血脉里。
“尝尝？”林诗瑶端着刚出锅的卤猪耳走出来，用竹签戳了一块递到萧羽嘴边。油香混着微辣的卤汁在舌尖炸开，熟悉的味道突然撞开记忆的闸门：师傅临终前，枯瘦的手指也是这样戳着卤猪耳，说“等你娶了媳妇，带她来尝尝，就知道这卤味里藏着什么了”。
那时他不懂，只当是老人糊涂的胡话。首到此刻，辣意漫过喉咙，喉头却涌上一阵奇异的回甘，才明白师傅说的“藏着什么”——是烟火气里的踏实，是琐碎日子里的牵挂，是无论输赢都有人等你回家的安稳。
王老板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笑：“小萧啊，当年你总说卤味太咸，现在知道了吧？咸才下饭，就像日子，得有点滋味，才过得下去。”他往萧羽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带回去给林董尝尝，就说……当年的账，两清了。”
油纸包沉甸甸的，隔着纸都能感受到余温。萧羽捏着纸包边缘，突然想起林震天在会议室里冰冷的脸，想起他对着电话说“盯紧陈西海”时的阴鸷。但此刻，那点芥蒂竟像被卤汁泡软的肉筋，慢慢化了——或许再冷硬的人，心里也藏着块柔软的地方，就像这卤味里，总藏着勺不易察觉的糖。
三轮车往回走时，车斗里的卤味香气一路飘。林诗瑶哼着不成调的歌，指尖在卤汁淋漓的油纸包上画着圈。经过巷口那棵梧桐树时，萧羽突然停车，从怀里掏出副扑克牌——正是昨晚从赌场带回来的那副，牌角还留着阿豹的金粉标记。
他洗牌的动作很慢，却带着种奇异的韵律。牌面在晨光中翻飞，红桃K的背面映出林诗瑶的笑眼，黑桃A的纹路里藏着师傅的影子，最后落在林诗瑶掌心的，是张方块5——当年他第一次赢钱买卤味时，摸到的就是这张牌。
“以后不赌了。”萧羽把牌塞进车斗的破口，看着它们被卤汁慢慢浸透，“专心给你做卤味。”
林诗瑶没说话，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卤味的香气混着她发间的清香，在风里缠成一团。远处传来警笛声，大概是去查封龙霸天的赌场，又或许是去林家带走李婉和王总监，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三轮车碾过的每一道辙痕里，都盛着晨光；车斗里晃悠的卤味香里，都裹着回甘；身边人的呼吸声里，都藏着往后余生的漫长与安稳。
萧羽踩着踏板，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点疼，就像卤味里恰到好处的辣，提醒着他此刻是真实活着的——不是在赌桌上提心吊胆的赢家，不是在林家忍气吞声的赘婿，只是个能为心上人蹬车买卤味的普通人。
阳光越发明媚，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紧紧依偎着，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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