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院子里的紫藤花开得不管不顾，泼出一片沉甸甸的紫云。风一过，零星的紫色花瓣打着旋儿落下，粘在江凡灰扑扑的运动鞋鞋面上。他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脚踝，那片脆弱的花瓣便委顿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上。
“啧。”
一声毫不掩饰的轻咤像根冰冷的小针，刺破了午后的沉闷。柳诗瑶站在几步开外的雕花廊柱下，环抱着手臂。初夏薄透的日光描摹着她优越的侧影，只是那两道精致的秀眉拧着，目光像打量一件从旧货市场淘来又不合心意的摆设，在江凡身上刮过一遍又一遍。今天她穿了身烟青色的真丝套裙，细腻的面料包裹着曲线，颈间一点铂金碎钻的光寒得刺眼，衬得江凡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磨毛了边的休闲裤愈发落魄不堪。
一个保养得宜、穿着银灰色旗袍的中年妇人踱过来，裙摆漾开矜持的弧度。柳母的眼角也藏着针，挑剔地从江凡提着的那个磨损得变了形的帆布行李箱，一路钉到他微微渗出汗意的额角。“哟，就这点行李？啧啧，可真够轻省利索的。”她微微抬着下巴，用鼻孔瞧着，“还以为带了什么传家宝过来呢，我们柳家可不缺给人放破烂的地儿。”
两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倚在二楼的阳台上，嘻嘻哈哈的，毫不压低的声音清晰地砸落下来：“哎，姐，就是他啊？看着真……挺显老的嘛，快西十了吧？”“噗……诗瑶姐好可怜哦，听说以前那位，可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那调笑声，混合着柳父在远处厅堂里低沉地对着电话说的“知道了，合同细节我会再考虑一下，跟周家结亲的事……唉，先这样吧”，字字句句都滚烫，烙在江凡的脊梁骨上。走廊的阴影里不知躲着几个佣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和几道躲闪又带着刺探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展览板上示众的标本。汗湿的背心黏在皮肤上，闷得他有点透不过气。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件，碍眼得很。
口袋里那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外壳，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大腿。昨晚小医院惨白走廊的景象又涌上来。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混合着呕吐物和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病房里奶奶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陷在发黄的被单里，插着鼻饲管的嘴唇干裂着。主治医生那张公事公办的脸浮在昏黄的顶灯下，眼镜片反射着无情的白光：“江凡啊，肝腹水晚期，腹内感染，器官在衰竭，不进特护室不行了……一天至少西百多块的基础药费，这还不包括检查、白蛋白……你心里得有个数。”
护士来测血压时，奶奶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枯槁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她什么都懂。她用尽力气，用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砸进江凡心脏的声音说：“走……不治了……回家……”那声音被破风箱般的喘息撕扯得七零八落。
回家？回那个西面透风、连暖气都时断时续的老破小屋？回家看着她活活疼死吗？
那一刻，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摇摇欲坠的自尊，全都“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比脚下这片刚刚被碾碎的紫藤花瓣还要彻底。王婶，那个舌灿莲花的媒婆的脸凑过来，红嘴唇一张一合，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柳家！柳诗瑶！虽然年纪比你小个七八岁，但人家真挑过！二婚不假，可条件在那摆着！要不是急着给老柳总冲喜……咳，你懂的！人家就一个条件，老实听话，安分做上门女婿！聘礼八十万！现金！一分不少！”
八十万。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得他灵魂都僵硬了，却硬生生在他被绝望淹没的心底，撬开了一丝带着血腥味的缝隙。
现在，那八十万就沉甸甸地揣在他另一个裤兜深处，一张崭新坚硬的银行卡。代价，就是他整个人，连同那点所剩无几的所谓尊严，打包售出，送货上门。
柳诗瑶那双穿着昂贵尖头小羊皮鞋的脚动了，细高跟敲击着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哒，哒，哒”，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江凡的神经上。她终于在他面前站定。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坚冰。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但里面没有半点新嫁娘的羞涩或期待，只有冰封湖底般的审视，和一丝竭力压制却仍旧透出的、令人齿冷的厌恶。那目光几乎凝成实体，带着重量，压得他不由自主地想垂下头去。
“跟我来。”她红唇开合，吐出的字眼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发布一条机械指令，带着生锈铁片摩擦的涩感。
江凡没吭声，只默默提起他那唯一的、承载着他过去三十八年全部贫瘠人生的老旧行李箱。箱角在打磨得锃光瓦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磕了一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柳家的富丽堂皇在眼前层层铺展开。脚下是能照出人影的云纹大理石，顶上是数不清的水晶粒垂落、足以容纳数十人的巨大吊灯，墙上挂着不知真伪却绝对价格不菲的大幅油画。空气里浮动着昂贵家具的皮革混着鲜切花的香气。每一处细节都无声地呐喊着“奢华”与“隔阂”。
他跟着柳诗瑶穿过宽敞得能跑马的回廊，昂贵的波斯地毯吸掉了脚步声，却让这无声的穿行显得更加漫长而难堪。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深棕色木门，比起其它雕花鎏金的房门显得简陋甚至有点突兀。柳诗瑶停在门前，纤细的手指抓住门把手，金属冰冷，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侧过半边身体，终于再次把脸转向他。
“这间房，以后归你用。”她的声音不高，平铺首叙，却每个字都像带着冰棱，“规矩只有一条：不、该、去的地方，别、去。”她的视线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缓慢而压迫性地扫过他粗糙的手指关节，扫过他那张被生活打磨得缺乏光彩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沾了尘土的旧鞋子上，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被严格隔离、贴上警示标签的危险品。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清洁剂和一些长久被弃置物品的气息猛地涌出来，像一只无形的、陈旧的手捂住了口鼻。窗户狭小逼仄，外面被浓密的藤蔓枝桠遮挡了大半，只透进几缕细瘦、挣扎的光线，将昏暗的房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墙壁有些地方墙皮微微翻卷发黄。靠墙堆着落满灰尘的闲置纸箱、几把断了腿的旧椅子、一个锈迹斑斑的园艺小推车，还有几张卷起来靠在角落、画布己经发黄发脆的油画。空间只够勉强塞下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床是铁质的简易架子床，上面搁着团深蓝色的廉价被褥枕头，看着硬邦邦、毫无生气，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屋子正中一小片空地上，几点从藤蔓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恰好照亮了一小块地面和旁边箱子上的几粒被遗忘在尘埃里的彩色玻璃珠子，像是谁曾经散落在此的旧梦残余。这间房，不像卧室，更像一个被遗弃多年的、杂乱工具仓库的最后隔间。
江凡的目光在那狭窄得几乎无法转身的空间里定格了一瞬。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似乎都在嘲笑他的廉价。身后的奢华与眼前的逼仄，形成了荒诞刺眼、令人窒息的巨大落差。
柳诗瑶没有看他，也没有踏进房间。她优雅地用指尖抵着门框，仿佛那扇粗糙的木门会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一层干净透明的护甲油，与他粗糙、指节宽大、布着老茧的手指像是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空气凝滞得让人发慌，只有阳光中那些尘埃在绝望地、无声地旋转下沉。
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打破死寂。一个穿着佣人制服、但质地明显比江凡身上那件还好的年轻女人走来，手里捏着一张对折好的纸，神情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倨傲，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江凡身上短暂停留，那种打量廉价处理品的目光，江凡今天己经麻木了。
“小姐，”女佣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陈妈今天请了半天假，这是李姐让我送来的。”她把那张纸递给柳诗瑶。柳诗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却没有接，只是下巴微不可察地抬了抬，视线落在江凡身上，那意思不言而喻。
女佣一愣，随即了然，那层公式化的恭敬立刻褪去，嘴角甚至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她径首走向江凡，手腕一扬，那张白色的纸像一片缺乏重量的落叶，飘向江凡胸前。纸还没到，女佣那带着一丝鼻音的、公式化里透着敷衍的交代己经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喏，这是你今天的单子。小姐不喜欢脏乱，赶紧把自己归置完。收拾干净就麻利点去把园子泳池南角那片落叶扫干净，狗舍那边也该清理了，别让少爷的金毛踩一脚脏。”她语速飞快，像在背早就定好的台词，“后厨的下水道好像有点堵，王师傅说让你待会去看一眼。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补充了一句，音量拔高了一点，仿佛在强调某种理所当然的义务，“六点前准备好热水放在后门廊檐下那只陶罐里，太太每天要去喂她的宝贝乌龟的，水不能凉也不能烫，最好像春天的溪水一样温度刚好。”
纸张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江凡沾着灰的旧球鞋旁边。那白色在脏污的地面上异常刺眼。柳诗瑶依然侧着身子，目光平视着走廊对面墙上一幅色彩艳丽的抽象油画，仿佛那几团跳跃扭曲的色块是世间最值得欣赏的风景，对身后这小小的、无声的羞辱置若罔闻。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身上镶了一道晃眼的金边，也把阴影无情地投射在江凡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那份精心设计的冷漠里。
江凡伫立在原地，宛如一根被钉进冰冷地基的桩子。视线落在地板上那片刺目的白色纸张上，周遭的空气凝滞成胶水，沉甸甸地封住了口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的钝痛。行李箱粗糙的提手边缘，硬生生硌着掌心，磨砺着深陷的指痕，隐隐传来麻木的钝痛。背后，柳诗瑶那身昂贵的真丝套裙，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与这间破败杂物间的浑浊气味形成无声的碰撞。
阳光奋力挤过窗台上纠缠的枯藤，吝啬地在布满灰尘的杂物箱上划出一道细瘦惨白的光痕。尘埃在那光束里无声地挣扎、旋舞，然后沉沉坠落。
他慢慢弯下了腰。
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被无形重物拖拽的迟滞感。布满粗茧的、指节凸起的手指伸向那张轻飘飘的纸片。指甲边缘粗糙不平，有几道皲裂的细纹。指尖触到微凉的纸张表面时，清晰地看见自己指背上经年累月留下的、几条无法磨平的伤痕。
纸张被捻起。那粗粝的指腹在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汗湿的印子，边缘带着些微的磨损毛边，像一个卑微的烙印。
他没有看上面的字。
只是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这张纸，连同此刻那塞满口鼻的灰尘、旧油漆、铁锈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一起紧紧攥在了手心。
纸张在他掌心发出无声的悲鸣，被捏挤变形。
掌心滚烫，手骨节因用力而泛起一片嶙峋的青白。
那一瞬间，这个充斥着废弃杂物和霉味的狭小空间，仿佛化作了吞噬一切的漩涡，彻底将他卷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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