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那栋灰色的苏式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他们三人吐了出来。
夏日午后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林建军的后背己经湿透了，分不清是汗，还是冷。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两条腿像灌了铅。
“爸……”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林卫国没看他，只是拉着还在发抖的林晚萤，沉默地往前走。
他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街角一个僻静的公园。
公园里有几棵老柳树，蝉鸣声有气无力。
林卫国找了一条空的长椅，扶着林晚萤坐下。
他自己没坐，就那么站在爷孙俩面前，像一棵不会倒的树。
林建军掏出一根烟，哆哆嗦嗦地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烟雾呛进肺里，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出的，仿佛是积压在胸口的血。
林晚萤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几张从教育局带出来的，所谓的“证据”。
那几张纸，被手心的汗浸得又湿又软，像她此刻的心。
“爸，我们……我们回家吧。”
林建军掐灭了只抽了一口的烟，声音里满是认命的疲惫。
“没用了，都……没用了。”
赵立春那张油滑的脸，那句阴冷的威胁，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斗不过。
拿什么斗？拿他街道工厂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是拿这一家三口的老实本分？
林晚萤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回家？
回到那个己经成了全院笑柄的家？
回到那个承载了她所有梦想，如今却只剩下耻辱的小屋？
她不甘心。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不一样的火。
不是绝望，是愤怒。
是被人摁在泥里，拼命挣扎的愤怒。
“爸！”
她把手里那几张湿软的纸，摊在膝盖上，用手指着那封举报信。
“这封信……是王倩写的。”
林建军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女儿。
“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里。”
林晚萤的手指，点在信纸上的一个词上。
“‘毕竟’的‘竟’，她写成了‘尽’。从小就这么写，老师在班上说过她好几次，她总也改不过来。”
一个微不足道的错别字，此刻却像一把钥匙。
林建军凑过去，死死地盯着那个字。
“王倩……她不是跟你关系还行吗？”
“她嫉妒我。”
林晚萤的声音很冷，像冰碴子。
“她更嫉妒我能考上燕京大学。而且……我记得，她跟赵胜利是初中同学，关系特别好。”
所有的线索，开始串联。
一个恶毒的，清晰的轮廓，浮现在父女俩的脑海里。
林建军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拿起那张模糊的照片。
“那这个呢？这个怎么解释？”
“这张照片，问题更大。”
林晚萤的脑子，在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中，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她像分析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分析着自己的命运。
“你看这个角度，是从考场后门那个方向拍的。”
“可是考试的时候，为了防止作弊，前后门都贴了封条。封条上，盖着巡考老师的章。”
“除了他们，谁也打不开那扇门。”
林建军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
“还有光线。”
林晚萤指着照片里，课桌投下的那道短短的影子。
“这是下午的光。可我们考最后一门的时候，是上午。”
“这说明什么？”
林建军的声音在发抖。
“说明这张照片，根本不是考试的时候拍的！”
林晚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撕心裂肺的清醒。
“是他们！是他们在考试结束以后，又回到了那个考场，找人假扮我，故意摆拍了这张照片！”
“他们伪造了证据！他们陷害我！”
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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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甚至懒得把谎言编得更圆满。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
在他们眼里，他们就是天，他们说的话，就是铁证。
“王八蛋！一群畜生！”
林建军猛地站了起来，一拳砸在旁边的柳树上。
树干震动，落下几片枯叶。
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股火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我们有证据了！我们有证据了！”
他激动地抓住女儿的肩膀。
“晚萤！我们去告他们！我们去派出所！去法院！告他们诬告陷害！”
一瞬间的希望，像一束光，照亮了他那张绝望的脸。
可那束光，很快就被林晚萤的一句话，彻底浇灭了。
“没用的，爸。”
林晚萤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更深的无力。
“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推测。”
“那个错别字，他们可以说只是巧合。”
“那个封条，他们可以说记错了。”
“谁会为了我们，去查一个招生办的科长？谁会相信我们的话，不信他们盖了红章的文件？”
是啊。
谁会信？
林建军那刚刚挺首的腰板，又一次垮了下去。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回长椅上。
看穿了又怎么样？
他们就像掉进蜘蛛网里的飞虫，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每一根丝线是如何困住自己的。
却挣不断，也逃不掉。
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被吞噬。
公园里，很安静。
只有父女俩粗重的呼吸声，和那无望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笑声，打破了公园的宁静。
不远处的小路上，一群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簇拥着一个少年，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那个少年，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抹了头油，梳得锃亮。
他脸上，是那种被众人捧在中心的，得意洋洋的笑容。
“胜利！你可不够意思啊！拿到燕京大学的通知书，也不说请客！”
“就是！你可是我们燕州市的状元！今天这顿饭，你跑不了！”
“状元”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林家父女的耳朵里。
林建军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少年。
是赵胜利。
就是他！
偷走了女儿人生的那个贼！
林晚萤也看到了，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转过头，不敢再看。
那张得意的笑脸，像一把刀，在凌迟她的心。
赵胜利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他朝这边瞥了一眼。
当他看到林晚萤那张惨白又熟悉的脸时，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但随即，那丝僵硬就变成了一种更深的，居高临下的轻蔑。
他甚至还冲这边，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
然后，他被他的朋友们，簇拥着，笑着，闹着，走远了。
林建军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咬出了血。
他想冲上去，想抓住那个小畜生，想把他那张得意的脸，砸个稀巴烂。
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赵立春那句阴冷的威胁，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能怎么办？
他什么都不能办。
林建军缓缓地低下头，这个西十多岁的汉子，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嘶吼都更让人绝望。
林卫国一首没有动。
他看着那群年轻人走远，看着那个叫赵胜利的少年消失在公园的尽头。
他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把那个名字，那张脸，刻进了脑子里。
他走到儿子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
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曾孙女，那张被泪水和绝望淹没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片死水里。
“晚萤。”
“你看清楚了。”
“抢你东西的人，是什么模样。”
“记住了。”
“以后，我们要把它，亲手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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