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慢慢散尽了。
只留下被踩得凌乱的尘土，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酒肉香气。
夜深了，月光如水，洒在老槐树的枝叶上，筛下斑驳的影子。
林家的小屋里，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
林卫国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
他没看书，也没下棋，手里拿着一块磨得起了毛的旧棉布，正一圈一圈地，仔细擦拭着一个军绿色的旧水壶。
那水壶掉漆严重，坑坑洼洼，壶身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刮过。
林晚萤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她把茶杯放在桌上，挨着爷爷坐下。
“爷爷，院里人都走了，您怎么还不歇着？”
林卫国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没停，布料摩擦着金属，发出沙沙的轻响。
“睡不着。”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林晚萤看着爷爷的侧脸，昏黄的灯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投下阴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了出来。
“爷爷，今天……您好像不怎么高兴？”
林卫国擦拭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把水壶在桌上放正，然后抬起眼，看着自己的曾孙女。
他的眼神不像白天那样锐利，反而像院里那口老井，深不见底。
“高兴。”
他吐出两个字，然后端起茶缸，吹了吹。
“傻柱那块肉买得好，肥瘦相间，你得多吃点，补补身子。”
林晚萤知道爷爷在岔开话题。
她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您是不是不高兴我考了第一？”
林卫国放下茶缸，目光重新落到林晚萤通红的脸蛋上。
那张脸上，还残留着白天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晚萤，我问你，状元是什么？”
林晚萤愣了一下，没想到爷爷会问这个。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是荣誉，是全家人的光荣，是……是好大学的敲门砖。”
林卫国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对。”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状元，是山尖。”
林晚萤没明白。
林卫国继续说，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道理。
“山越高，山尖上的风就越大。”
“今天把你捧上天的人，明天一阵风吹来，也可能是第一个看你笑话的人。”
这番话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林晚萤心里的那团火热，瞬间冷却了不少。
她看着爷爷，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这一辈子，想考个第一，不难。”
林卫国说。
“只要你够聪明，够用功，总有机会站到山尖上。”
“难的是，怎么在山尖上站稳当。”
“更难的是，万一从山尖上被人一脚踹下来，摔得鼻青脸肿，你还能不能自个儿爬起来，拍拍土，继续往前走。”
林晚萤彻底沉默了。
她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夸奖和羡慕。晓星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老师说她前途无量，邻居说她有出息。
只有爷爷，在她最高光的这一天，给她讲的却是摔下来的事。
她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说不出的震撼。
她感觉，爷爷正在教她一些比数理化更重要的东西。
林卫国没再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了那个旧水壶。
他用指腹着壶身上那道深深的划痕，眼神变得悠远。
“这东西，跟了我快西十年了。”
他指着水壶，对林晚萤说。
“它陪我走过雪山，趟过草地。”
“壶身上这个坑，是被弹片擦的，就差一寸，就打我腰上了。”
“那道划痕，是拼刺刀的时候，鬼子的刀尖划的。”
林晚萤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水壶。
这些故事，她小时候听过一些零星的片段，但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晚这样清晰和沉重。
“这里面的水，”林卫国拍了拍水壶，“有时候是融化的雪，有时候是泥潭里撇出来的清水，有时候……是混着血的。”
“打仗那会儿，打了胜仗，也高兴，也嚷嚷，也喝酒。”
“可到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摸着它，心里才踏实。”
他把水壶递到林晚萤面前。
“你摸摸。”
林晚萤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冰凉的壶身。
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仿佛带着历史的温度，烫着她的指尖。
“傻柱的肉，许大茂的酸话，院里人的恭维，都像一阵风，刮过去就没了。”
林卫国收回水壶，重新用布包好，放进床头一个破旧的木箱里。
“这东西，它从来不说话。”
“但它最可靠。”
林晚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她好像明白了。
爷爷不是不高兴，他是怕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元”头衔冲昏了头，忘了脚下的路。
他是在用自己一生的经历，告诉她什么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东西。
是坚韧，是沉淀，是无论身处顺境逆境，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的能力。
屋子里的气氛，从最初的喧闹余温，彻底沉静下来，变得厚重而安宁。
林晚萤觉得，自己那颗飘了一下午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看着爷爷挺首的脊梁，忽然觉得，这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屋，比酱油胡同的任何一间房都更让人心安。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略显尖锐，又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根针，扎破了屋里的宁静。
“哟，林大爷，还没睡呢？”
是许大茂。
林晚萤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林卫国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许大茂的脑袋从门帘后探了进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滴溜溜地在屋里打转。
“我这不是刚从厂里回来嘛，寻思着过来看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故作神秘的腔调。
“我可得给您提个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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