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库的铁门轴该上油了。昭华站在阴影里,听着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被士兵推开时发出的 “吱呀” 声,像极了第二世雁门关城楼上断裂的箭杆在寒风里颤抖的调子。库房里弥漫着铁腥气与霉味混合的古怪气息,阳光从高窗斜斜切进来,在地面投下亮斑,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 —— 倒让她想起第一世抄家时,从周府密室里翻出的那些发霉的账册,也是这样在阳光下显露出密密麻麻的罪恶。
“公主殿下,此处便是存放箭矢的甲字库。” 兵部侍郎李嵩弓着腰,肥厚的手指在腰间玉佩上不停。他的朝服领口沾着块油渍,在藏青色缎面上像片凝固的阴云,昭华盯着那污渍,突然想起这人第一世在镇国公府当差时,也是这样总把油渍蹭在官服上,被外祖父用拐杖敲着手背训斥 “不成体统”。
铁架上的箭矢码得倒还算整齐,尾羽泛着陈旧的灰黄色。昭华随手抽出一支,箭杆在掌心硌出细微的纹路,比她预想中轻了三成。她屈指弹了弹箭身,沉闷的响声里裹着空洞的回音,像极了第二世那些被北狄骑兵戳穿的劣质盾牌发出的哀鸣。
“这箭杆用的是三年生的杨木?” 昭华的指甲刮过箭杆表面,那里有层薄薄的蜡,掩盖着木材本身的粗糙纹理。李嵩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的汗珠在鬓角晕开,“回、回公主,近来木料紧缺,暂用杨木顶替……”
“顶替?” 昭华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库房里撞出细碎的回响。她将箭矢搭在指尖转了半圈,箭头的寒光扫过李嵩惨白的脸,“李大人可知,去年冬天,雁门关守军就是用这种‘顶替’的箭矢,眼睁睁看着北狄人在百步外射穿我军的甲胄?”
第二世的记忆像冰锥刺入太阳穴。那个雪夜,她趴在城垛后,看着亲卫张猛的喉咙被北狄的狼牙箭洞穿,鲜血在雪地里绽成红梅。张猛倒下前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此刻正与李嵩躲闪的目光重叠,让她指尖的寒意顺着血脉爬向心口。
“带本公主去看看铁料库。” 昭华把箭矢扔回铁架,箭杆碰撞的脆响惊得李嵩打了个哆嗦。穿过连通各库房的甬道时,墙壁上斑驳的军防图吸引了她的注意 —— 那是第一世镇国公亲手绘制的布防,如今被潮气侵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像幅被泪水泡过的遗书。
铁料库的霉味更重,角落里堆着的熟铁锭上蒙着层绿锈。昭华蹲下身,指尖按在锭块边缘,铁锈粉末簌簌落在她的指甲缝里,像干涸的血痂。她突然发力,竟将那半尺厚的铁锭掰下一角 —— 断面处露出的灰白色肌理,比标准铁料疏松了不止一倍。
“这就是你给兵部报的‘百炼精铁’?” 昭华捏着那角铁锭站起身,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在李嵩看来,这位公主的影子正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像极了坊间话本里描述的索命厉鬼。
李嵩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官帽滚落在地,露出光溜溜的头顶。“公主饶命!是、是属下一时糊涂……” 他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让昭华想起第一世这个时辰,他也是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只不过那时是为了求娶她的贴身侍女,手里还捧着从府中偷去的玉簪。
“糊涂?” 昭华踩着他滚落在地的官帽,绣着暗纹的靴底碾过那方乌纱,“去年你上报损耗的铁料,够打造三百副铠甲。可据我所知,北狄今年新添的铁制箭簇,恰好是这个数目。”
她俯身揪住李嵩的发髻,强迫他抬头。库房高处的窗棂将天光切割成菱形,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网,像极了第一世她下令给贪墨者脸上刺的囚字。“说,那些铁料都运去了哪里?”
李嵩的嘴唇哆嗦着,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是、是北狄的细作联系的我…… 他们给的价钱,是官价的三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牙齿咬碎,“公主,属下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
“老母?” 昭华突然松开手,李嵩重重摔在地上。她走到库房中央那尊用来试炼兵器的铁砧前,指尖抚过砧面深浅不一的凹痕 —— 这里每道印记,都是用兵器劈砍敲打出来的,有的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像凝固的呐喊。
“第一世,你也是这样说的。” 昭华的声音很轻,却让李嵩的脊背瞬间爬满寒意。“那时你克扣府中仆役的月钱,被外祖父发现,就哭着说要奉养老母。” 她转身时,眼底翻涌的戾气让空气都仿佛冻结,“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把克扣的银子,都拿去给相好的戏子买珠钗了。”
第一世的画面在眼前炸开。也是这样闷热的午后,她躲在假山后,看着李嵩把沉甸甸的钱袋塞给那个梳着双环髻的戏子,鬓边还别着支偷来的金步摇。而那天晚上,负责给外祖父煎药的老仆,因为买不起过冬的炭火,冻得咳血不止。
“来人。” 昭华的声音冷得像铁,“取烙铁来。”
陈武捧着烧得通红的烙铁进来时,铁料库的空气仿佛都在滋滋作响。烙铁顶端的兽首花纹被烧得发白,散发出的硫磺味与铁锈味纠缠在一起,让昭华想起第一世李嵩折磨府中老仆时,用的就是这种带着兽首的刑具。
“公主饶命啊!” 李嵩的哭喊在库房里回荡,却撞不开昭华眼底的寒冰。她接过烙铁,滚烫的温度透过柄上的隔热布传来,竟让她想起第二世在火塘边,为伤兵烫伤口的场景 —— 那时的火是暖的,此刻的铁却是冷的。
“第一世,你就是用这东西,烫掉了老仆的半只耳朵。” 昭华按住挣扎的李嵩,将他的手掌按在那尊冰冷的铁砧上。李嵩的指缝里还残留着铁锈,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烙铁落下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李嵩的惨叫刺破耳膜,让昭华恍惚间看到老仆捂着流血的耳朵,跪在雪地里求她做主的模样。她没有松手,首到那只曾经数过无数赃银的手掌,变得像块焦黑的木炭。
“公主……” 陈武的声音带着迟疑。昭华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血珠滴在铁砧上,与李嵩的焦痕融为一体。她突然松开手,烙铁 “当啷” 落地,在地上烫出个漆黑的印记。
“将他收监,等候发落。” 昭华转身就走,不愿再看那片狼藉。经过甬道时,墙壁上模糊的军防图再次映入眼帘,她伸手抚过那些被潮气侵蚀的线条,突然想起外祖父教她看地图时说的话:“守关靠的不是铁,是人心。”
回到公主府时,暮色己经浸透了回廊。挽月端来的参汤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铜镜里的人影 —— 镜中的自己,鬓边还沾着铁料库的灰尘,眼神里的戾气像未熄灭的余烬。
“拟份折子。” 昭华推开汤碗,取过纸笔。狼毫笔蘸墨时,她看到自己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像第一世烧城前夜,血液里奔腾的火焰。
“臣女昭华,督查军械库不力,致使奸佞当道,损我军防。恳请陛下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让她想起铁料库里箭矢落地的脆响。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突然将笔扔在砚台里,墨汁溅在明黄色的裙裾上,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
深夜的祠堂里,烛火在供桌前跳跃。昭华跪在镇国公的牌位前,指尖反复着牌位边缘的刻痕。“外祖父,”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飘荡,“我今天,又做了件像第一世会做的事。”
香炉里的灰烬被穿堂风吹起,落在她的发间。她想起白天李嵩焦黑的手掌,想起老仆流血的耳朵,想起雁门关雪地里的红梅 —— 这些画面在眼前旋转,最后凝成外祖父临终前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失望,也带着疼惜。
“可我不后悔。” 昭华突然笑了,笑声撞在祠堂的梁柱上,惊起梁上栖息的夜燕。“那些克扣的铁料,每一两都沾着边关将士的血。就像第一世,他偷去的每一文钱,都该用他自己的肉来还。”
她从供桌下取出那枚被掰下的铁锭残角,放在牌位前。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残角上折射出冷冽的光,像枚尚未淬火的勋章。
“只是罚俸三年,太轻了。” 昭华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地面,“下次再让我抓到这种蛀虫,定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百炼之痛。”
祠堂外的梆子敲了三更,远处军械库的方向,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焦糊味。昭华知道,这味道会像第一世的火焰、第二世的冰雪一样,永远烙印在她的骨血里,提醒她究竟是谁 —— 是那个在烈火中狂笑的毒妇,是那个在冰雪中战死的将军,更是此刻跪在祠堂里,在善恶边缘挣扎的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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