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黄土坡像块被太阳晒得干裂的饼,地里的麦茬子支棱着,被风卷着滚过土路,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昭华穿着身灰布短打,头发用根粗麻绳束在脑后,腕子上还故意抹了些灶灰 —— 这是她从挽月那里学来的伪装,说是寻常农家女都这样。可她总觉得浑身别扭,尤其是那双绣着暗纹的布鞋,踩在泥地里像踩着针毡,让她想起第二世在雁门关穿的铁靴,沉重,却能踏碎北狄的骨血。
“公主,前面就是柳树屯了。” 陈武的声音压得极低,他扮成个挑货郎,扁担上的空竹筐晃悠着,里面藏着的匕首硌得他胯骨生疼。昭华没回头,只是盯着远处那片低矮的土坯房,炊烟在瓦蓝的天上扯出淡青色的线,像极了第一世她在洛阳城放的风筝,线一断,就不知飘去了哪里。
村口的老槐树下蹲着个穿补丁衣裳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正用根木勺往孩子嘴里喂糊糊。那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孩子咽得艰难,小脸憋得通红。昭华的脚步顿了顿,指尖突然发痒 —— 那是第一世看到不顺眼的东西时,想动手毁掉的冲动。
可第二世的记忆紧接着涌了上来。那年冬天,雁门关的粮草断了三日,她跟着士兵们啃树皮,嚼草根,有个满脸冻疮的小兵把最后半块麦饼塞给她,说 “公主是万金之躯”,转天就冻毙在城楼上了。
“站住!你是哪儿来的?” 妇人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干裂起皮,说话时露出颗豁了口的门牙。昭华注意到她怀里的孩子正盯着自己腰间 —— 那里别着支金步摇,是她忘摘了,此刻在灰布衣裳的映衬下,闪着扎眼的光。
“路过的,想换点米。” 昭华摸出藏在袖袋里的金钗,那是镇国公去年给她打的,上面镶着颗鸽血红宝石,在阳光下像滴凝固的血。她故意把金钗往妇人眼前晃了晃,看着对方瞳孔骤缩,喉结滚动,像极了第一世那些见了财宝就两眼放光的奴才。
“这…… 这太贵重了……” 妇人的声音发颤,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昭华把金钗塞进她手里,看着她死死攥住,指节泛白,突然觉得很可笑。这玩意儿在宫里连塞牙缝都不够,到了这儿,却能换条人命。
“米呢?” 昭华的声音冷得像冰,惊得妇人一个哆嗦,抱着孩子就往身后的土坯房跑。那房子矮得很,门楣只到昭华胸口,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露出底下的黄土,像个斑秃的脑袋。
妇人端出来的米缸豁了个口,里面的糙米不满盆底,还混着不少沙子。昭华看着她把米倒进自己带来的布袋里,手抖得像筛糠,突然想起第一世的粮仓,堆得像山一样,最后却被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火焰舔舐粮囤的声音,和此刻妇人倒米的沙沙声,竟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你这金钗…… 莫不是偷来的?” 妇人突然盯着她,眼神里的贪婪变成了怀疑,“我听说京城里丢了宝贝,官府正在抓贼呢。”
昭华没说话,只是挑眉看她。妇人被她看得发毛,突然啐了口唾沫,声音尖利起来:“我看你也不是好东西!跟那个毒公主昭华一个德性!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作威作福,迟早天打雷劈!”
“毒公主昭华” 五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昭华的耳朵里。第一世的记忆瞬间炸开 —— 那年她纵火烧了御史台,满城百姓都在骂她 “毒妇”,她却坐在高楼上,看着火光冲天,笑得前仰后合。可第二世的画面紧接着浮现,她在雁门关战死的消息传回长安,是不是也有人这样骂她?
“你说什么?” 昭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陈武下意识地握住了扁担里的匕首,指节泛白。妇人被她的眼神吓得后退半步,却梗着脖子喊道:“我说错了吗?那个昭华公主,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听说她还生吃鹿肉,挖人眼珠,简首是个畜生!”
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妇人慌忙把他搂在怀里,嘴里还在念叨:“要不是她和北狄打仗,我们的粮食也不会被征走,我家柱子也不会……” 后面的话被她咽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昭华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斧头,掂量了掂量,走向院角那堆没劈完的柴火。“我帮你劈柴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温柔,吓得妇人不敢作声,只是抱着孩子,眼睁睁看着她抡起斧头。
斧头落下的瞬间,昭华仿佛又回到了第二世的战场。那时她也是这样,抡着长枪,劈开北狄士兵的头颅,血溅在脸上,滚烫,带着铁锈味。可眼前的柴火不会流血,只会发出沉闷的断裂声,木屑溅在她的灰布短打上,像撒了把碎雪。
她劈得又快又准,斧头起落间带着股杀伐气,看得妇人目瞪口呆。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昭华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又很快消失不见。
“够…… 够了……” 妇人怯生生地说。昭华停下动作,把斧头扔在地上,溅起片尘土。她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第一世烧完洛阳城后,站在废墟上的感觉。
“孩子叫什么?” 昭华突然问。妇人愣了愣,小声说:“柱子。”“挺好的名字。” 昭华笑了笑,伸手想去摸孩子的头,却被妇人猛地躲开。她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妇人眼里的恐惧,突然想起第一世那些见了她就发抖的宫娥,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快意。
离开柳树屯时,太阳己经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陈武跟在后面,几次想说话都被昭华的眼神制止了。她走得很慢,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硌得脚底生疼,却让她觉得很清醒 —— 比在宫里喝着参汤,听着谄媚的话要清醒得多。
路过村西头时,昭华的脚步顿了顿。那里有间孤零零的草屋,屋顶塌了半边,门口堆着些烂菜叶,看着像是没人住。可她分明看到窗纸上有个小小的破洞,里面隐约有双眼睛在看她 —— 像极了第一世被她关在柴房里的那个侍妾,总是用那样怨毒的眼神看着她。
“公主,怎么了?” 陈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间破草屋。昭华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那是她出门时特意带的,总觉得会用得上。火折子的硫磺味钻进鼻腔,让她想起第一世烧城时的味道,呛人,却让人兴奋。
“你在这儿等着。” 昭华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草叶。她绕到草屋后面,那里堆着些干柴,是村里人准备过冬用的。她摸出火折子,吹了吹,火星子在暮色中亮起,像只猩红的眼睛。
火很快就烧了起来。干燥的茅草一点就着,火焰 “腾” 地窜起,舔舐着发黑的梁木,发出噼啪的响声。昭华站在火光外,看着浓烟滚滚,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灰黑色,突然觉得心里那股憋闷的劲儿散了不少 —— 就像第二世打赢了仗,把北狄的旗帜踩在脚下时一样。
“走了。” 昭华转身就走,没回头。陈武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火光,又看看昭华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位公主的心思,不是他能猜透的。
回去的路上,月亮升了起来,把土路照得发白。昭华走着走着,突然笑了起来。她想起那个骂她 “毒公主” 的妇人,想起她怀里瘦得像小猫一样的孩子,想起那间被她烧了的破草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烧那间屋子,或许是因为那双藏在窗后的眼睛,或许只是因为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陈武,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毒?” 昭华突然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陈武愣了愣,低声说:“公主是金枝玉叶,行事自有道理。”“道理?” 昭华嗤笑一声,“我烧了人家的屋子,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陈武没再说话。昭华也没指望他回答。她只是觉得,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第一世她为了泄愤,烧了半座洛阳城,那时没人跟她讲道理;第二世她为了守关,杀了成百上千的北狄人,那时也没人跟她讲道理。现在她烧了间破草屋,又算得了什么?
可不知怎么的,她总想起那个妇人抱着孩子的样子,想起她喂孩子喝的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第二世的记忆又涌了上来,那次瘟疫,她眼睁睁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那时她才明白,有些东西,比杀人放火更让人难受。
“回去吧。” 昭华加快了脚步,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有人在哭。她不知道自己下次还会不会再来这乡下,也不知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会做出什么举动。她只知道,自己是昭华,是那个在烈火中重生,在冰雪中涅槃的昭华。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月亮越升越高,把昭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独的幽灵,游走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上。远处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点点火星,在夜色中闪烁,像谁留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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