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光像一匹浸透了冷泉的锦缎，从紫宸殿的雕花窗棂里漫进来，在金砖地面上织出细碎的银网。殿内的鎏金铜炉里燃着安息香，甜腻的香气混着葡萄酿的醇味，缠绕在每一根朱红的廊柱上。昭华坐在西首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玉佩 —— 那是第二世昭衍从北狄俘虏身上缴获的，玉质温润，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殿中央的舞姬正踮着脚尖旋转，水红色的裙摆散开如盛放的罂粟，让她想起第一世在洛阳城的教坊司，那些被她当作玩物的。那时她总爱用银簪划破她们的裙摆，看她们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像现在看这些战战兢兢的宫娥。
“公主，该您献舞了。” 内侍尖细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破殿内的喧嚣。昭华抬眼时，正撞见靖元帝探究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 就像第二世她请战雁门关时，父皇看她的眼神。
她缓缓起身，墨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肩头，发间的珍珠步摇叮咚作响，与殿外的中秋鼓声奇妙地应和。挽月捧着舞衣候在一旁，那是件胡旋舞专用的绯色罗裙，裙摆上用金丝绣着缠枝莲，在烛火下流动着诡异的光泽。
“不必了。” 昭华轻笑一声，伸手解开了外罩的素色宫装。内里的绯色舞衣早己穿好，领口开得极低，露出精致的锁骨，上面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 那是第一世被昭衍用剑鞘划伤的，他说 “皇家公主，不可如此放荡”。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靖元帝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皇后的凤钗在烛火下闪了闪，西域使者团里那个高鼻深目的王子，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像在看一件稀有的珍宝。
昭华没理会这些目光，只是随着殿外传来的羯鼓声，轻轻踮起了脚尖。胡旋舞的韵律骤然响起，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殿中央旋转起来。绯色的裙摆甩出绚烂的弧度，珍珠步摇的叮咚声与鼓声融为一体，每一个旋转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像极了第二世她在雁门关城头，挥剑斩落北狄旗帜的瞬间。
她的腰肢柔韧如柳，旋转间露出纤细的脚踝，上面戴着一只金铃，是镇国公去年送的生辰礼。铃音清脆，却让她想起第一世那些被她下令打断腿的乐师，他们的哀嚎声，或许也曾如此清脆。
旋转、跳跃、俯身、扬手…… 昭华的动作越来越快，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像极了战场上溅落的血珠。她看见靖元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看见皇后松了口气，看见西域使者们露出惊叹的表情，可这些都入不了她的心。她的脑海里只有两世的碎片在交织 —— 第一世的纵酒狂欢，第二世的浴血奋战，最终都化作脚下的旋转，不知疲倦。
羯鼓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昭华恰好单膝跪地，绯色裙摆铺在地上，像一朵盛开在血泊里的花。殿内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那些一向拘谨的老臣，也忍不住抚掌赞叹。
“好！不愧是朕的华儿！” 靖元帝朗声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昭华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底却一片冰凉。她接过内侍递来的酒壶，缓步走向西域使者团。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使者远道而来，本宫敬各位一杯。” 她的声音柔得像水，可握着酒壶的手指却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第一世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 那年西域使者傲慢无礼，她命人割了他们的舌头，把尸体扔进沙漠喂狼。
为首的西域使者连忙举杯，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能得公主敬酒，是我等的荣幸。”
昭华笑了笑，就在酒盏即将碰到一起的瞬间，她手腕突然一斜，整壶酒都泼在了使者的脸上。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浸湿了他华丽的锦袍，散发出浓重的酒气。
“噗 ——” 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连烛火都仿佛惊得摇晃了一下。靖元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 西域使者又惊又怒，指着昭华的手抖个不停，“公主为何如此无礼？”
“无礼？” 昭华冷笑一声，抬脚踹翻了使者面前的案几，杯盘碎裂的声音在殿内格外刺耳，“蛮夷的酒，也配沾本公主的杯？你们也配和大靖谈和？”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像第一世在刑场上，看着仇敌被凌迟时的模样。记忆里的西域人，总是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大靖的锦绣河山，用卑劣的手段谋取利益，第二世雁门关的粮草被烧，就有他们的影子。
“公主息怒！” 内侍们吓得连忙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昭华却仿佛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泼了酒的使者，眼神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想要和亲？想要互市？除非他亲自来长安，跪在本宫面前磕三个响头！”
使者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昭华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背上被刚才碎裂的瓷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染红了地上的酒渍。
那抹红色像针一样刺进昭华的眼睛，让她瞬间想起第二世的苏墨。那时他为了救她，被北狄的流矢划伤了手臂，也是这样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
“你……” 昭华的声音突然卡住了，眼底的疯狂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茫然。她看着使者手背上的伤口，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突然觉得很刺眼。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公主，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来。靖元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昭华突然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缠枝莲的锦帕 —— 那是挽月早上刚给她的，她本想用来擦手，却不知为何带在了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按住使者手背上的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她。
“你…… 你做什么？” 使者吓得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昭华没说话，只是用锦帕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她的动作很熟练，像第二世在军营里，为伤兵包扎伤口时一样。那时她总说 “军人的血不能白流”，可现在，她却在为一个 “蛮夷” 包扎伤口。
“公主……” 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实在看不懂自家主子的心思。前一秒还凶神恶煞，下一秒却温柔得像变了个人。
昭华还是没说话，只是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金簪，小心翼翼地挑出伤口里的碎瓷片。金簪碰到皮肉的瞬间，使者疼得闷哼一声，她的动作却没停，眼神专注得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第一世的记忆和第二世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交战。一个声音说 “杀了他，像当年一样”，另一个声音说 “救他，像救苏墨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该听谁的，只能凭着本能，一遍遍地用锦帕擦拭着不断涌出的鲜血。
“好了。” 半晌，昭华终于站起身，将染血的锦帕扔在地上，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回去告诉你们可汗，三日内，要么退兵，要么开战。本宫没时间陪你们耗。”
说完，她转身就走，绯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清脆的响声。走到殿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父皇，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靖元帝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去吧，好好休息。”
昭华没再说话，径首走出了紫宸殿。中秋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寒霜，让她想起第二世雁门关的雪。那时也是这样的月光，照着满地的尸体，照着她染血的战袍，照着苏墨冰冷的脸。
“公主，您刚才……” 挽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闭嘴。” 昭华的声音冷得像冰，“不该问的别问。”
挽月吓得连忙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她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影子。她突然觉得，公主就像这中秋的月亮，时而圆满，时而残缺，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回到寝宫，昭华一把扯掉头上的珍珠步摇，任由它们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红血丝，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镜中的人，到底是谁？是第一世那个残暴嗜血的昭华，还是第二世那个浴血奋战的昭华？或许，都不是。她只是一个被困在两世记忆里的怪物，在善与恶之间反复横跳，找不到归宿。
“呵……” 昭华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空旷的寝宫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她想起刚才那个西域使者惊恐的眼神，想起靖元帝失望的表情，想起皇后担忧的目光，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们都想让她成为一个 “正常” 的公主，一个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的公主。可他们不知道，她早己在两世的血与火里，烧成了灰烬。现在的她，不过是一缕借尸还魂的孤魂，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苟延残喘。
“来人。” 昭华突然扬声道。
“公主有何吩咐？” 内侍连忙应声。
“把那西域使者的住处，盯紧了。” 昭华的声音冷得像冰，“若他敢耍什么花样，不必请示，首接杀了。”
“是。” 内侍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下。
昭华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中秋的月光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抖。远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散落人间的星辰，却照不亮她心底的黑暗。
她想起第二世临死前，看到的那片星空。那时她躺在雁门关的雪地里，血流不止，意识渐渐模糊。天空很蓝，星星很亮，像极了此刻的长安。可那时她想的是，若有来生，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再也不要打仗，只想做个普通人，守着一方小院，看云卷云舒。
可现在，她回来了，却还是身不由己。
“苏墨，” 昭华对着月亮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月亮没有回答她，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在为谁叹息。昭华看着那轮圆月，突然觉得很讽刺。中秋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可她却像个孤魂野鬼，在这深宫大院里，与两世的记忆纠缠不休。
她转身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支从发髻上拔下来的金簪。簪尖很锋利，映着月光，闪着冰冷的光泽。她想起刚才为西域使者挑碎瓷片时的情景，想起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蛮夷……” 她喃喃自语，手指用力，金簪的尖端深深刺进了掌心。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却也让她更加疯狂。
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妆台上的铜镜上，晕开一片诡异的红。昭华看着镜中那个掌心血淋漓的自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才是我……” 她轻声说，“这才是昭华……”
第一世的残暴，第二世的挣扎，第三世的疯狂……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滴血中融合。她或许永远也成不了别人期望的样子，可那又怎样呢？
她是昭华，是在烈火中重生，在冰雪中涅槃的昭华。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照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也照着牢笼里那个孤独而疯狂的灵魂。中秋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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