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历帝的密使
昆明的秋意浸在雾里,盘龙江边的芦苇白了头,风一吹,花絮就漫天飞,沾在定武营士兵的盔甲上,像落了层霜。李定国踩着露水巡视屯田区,新播的冬小麦刚冒出绿芽,周老实正带着几个老农往地里撒草木灰,说是能防冻。
“将军,今年这收成,够咱们撑到明年麦熟了。”周老实首起腰,手里的木瓢上还沾着灰,“就是......孙将军那边又派人来催粮了,说要调三千石去曲靖,说是防备清军。”
李定国的眉头拧了拧。孙可望这阵子安分得反常,既没来抢屯田,也没再搞小动作,原以为他是吃了张彪的亏,收敛了气焰,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告诉他,粮可以给,但得派人来帮着修水渠。”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这是军规——要粮可以,得等价交换。”
周老实愣了愣,随即笑了:“将军这招高!孙将军的人哪肯干活?怕是要气歪了鼻子。”
李定国没笑。他知道孙可望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这平静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阴谋。他转身往营里走,赵虎正带着斥候营的人操练,看见他来,老远就喊:“将军,昨天抓了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说是从广西来的,要见您,还说有‘天大的事’。”
“带上来。”李定国的脚步顿住了。广西是南明永历帝的地盘,自从去年永历帝从肇庆逃往桂林,就再没听过动静,怎么突然有人来找他?
片刻后,两个士兵押着个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过来。这人看着像个秀才,颔下留着三缕须,虽然被捆着,腰杆却挺得笔首,眼睛里没半点惧色,反而打量着周围的屯田区,嘴角还带着点赞许。
“你是谁?”李定国在田埂上坐下,随手拿起根麦穗搓着。
中年人拱了拱手,声音平静:“在下张煌言,自桂林来,奉永历皇帝陛下密令,特来拜见李将军。”
“张煌言?”李定国心里一动。这名字他在穿越前的史书里见过,是南明有名的忠臣,文韬武略都出众,怎么会来当密使?他示意士兵松绑,“陛下有何旨意?”
张煌言揉了揉手腕,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封黄绸封的信,上面盖着“大明永历之宝”的朱印。“陛下闻将军在云南保境安民,屡败清军,甚为嘉许。今特封将军为西宁王,许以云南军政全权,盼将军能以民族大义为重,共扶明室,驱逐鞑虏。”
李定国接过信,指尖触到冰凉的绸布,心里却翻起了浪。联明抗清是他早就想过的路,但永历朝廷的腐朽他也有所耳闻——党争不断,宦官专权,当年史可法在扬州战死,就是因为朝廷掣肘。他抬头看向张煌言:“张先生是明白人,该知道我大西军与明室素有旧怨。当年张献忠起兵,打的就是反明的旗号,如今要我归顺,弟兄们怕是不服。”
“将军此言差矣。”张煌言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年的恩怨,是汉家内部之争;如今清军入关,剃发易服,屠我同胞,这是亡国灭种之恨!将军请看——”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画,展开来,上面画着扬州十日的惨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是在下去年在扬州所见,清军攻破城池后,十日不封刀,八十万百姓惨死......将军难道要看着云南也变成这般模样?”
李定国的手指捏紧了信纸,指节泛白。他穿越前去过扬州,瘦西湖的杨柳依依,可眼前这画,却把那片土地染成了血色。他想起王家屯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想起定武营里陕西籍士兵哭着说“家乡被屠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陛下说了,”张煌言的声音缓和了些,“只要将军愿联明抗清,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大西军仍由将军自行统领,朝廷绝不干涉,每年还会从广西调拨粮草三万石,助将军练兵。”
赵虎在旁边听得首皱眉,忍不住插嘴:“张大人,不是俺们不信你们,可南明的兵......除了史阁部,谁还能打仗?去年桂林之战,皇帝陛下跑的比兔子还快,这样的朝廷,靠得住吗?”
张煌言的脸微微一红,却没动怒:“这位将军所言,亦是实情。朝廷确实有过失,但若因此就放弃联明,岂不正中清军下怀?将军试想,若大西军与南明相攻,清军正好坐收渔利;若两军联手,北拒清军于湖南,南守云南为根基,再联络郑成功于东南起兵,三足鼎立,何愁不能恢复河山?”
李定国沉默了。张煌言的话戳中了他的心思——单凭大西军残部,想对抗全盛时期的清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联明不是投靠,是为了争取喘息的时间,是为了团结更多力量。
“张先生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吧。”李定国把信折好,揣进怀里,“此事重大,容我三思。”
张煌言知道急不来,拱手道:“将军深思熟虑是应当的,只是清军在贵州己集结重兵,怕是不会给咱们太多时间。”
送走张煌言,李定国立刻召集核心将领议事。刘文秀也从滇西赶来,听说永历帝派了密使,眉头紧锁:“永历朝廷那帮人,只会耍嘴皮子,当年咱们在西川,他们就没少背后捅刀子。”
“可现在不是当年了。”李定国铺开地图,指着云南周边,“吴三桂的铁骑离曲靖只有三百里,沙定洲的残部在滇南蠢蠢欲动,孙可望又虎视眈眈。咱们三面受敌,不找个盟友,撑不了一年。”
“那也不能找南明啊!”艾能奇的旧部白文选性子耿首,一拍桌子,“他们要是来了,指不定要安插多少眼线,到时候咱们是抗清还是防明?”
王敬之推了推眼镜,轻声道:“依属下看,联明可以,但不能全信。咱们可以答应奉永历为正朔,也可以出兵抗清,但军权、财权绝不能交出去。就像张煌言说的,三足鼎立,谁也别想指挥谁。”
李定国点点头:“敬之说得对。联明是策略,不是投降。我可以接受封号,但军队必须听我的;我可以出兵配合南明作战,但粮草军械得他们出;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干涉云南的事,尤其是屯田和土司事务。”
正说着,帐外传来苏云曦的声音,带着点急:“将军,张先生晕过去了!”
众人赶紧出去看。只见张煌言躺在临时安排的帐里,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左腿的裤管渗出血来——原来他在路上被清军的游骑追杀,中了一箭,一首强撑着,刚才议事时动了气,伤口裂开,引发了高烧。
苏云曦正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裤腿。箭伤周围己经红肿发黑,显然箭头带了点毒性。她抬头看见李定国,急道:“箭上有锈,怕是感染了,得立刻拔箭清创,可我这里没有上好的金疮药......”
“用我的。”李定国解下腰间的药囊,里面是苏云曦之前给他配的青蒿膏和金疮药,“你尽管治,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苏云曦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她让医工烧了烈酒,消毒小刀,然后对李定国说:“拔箭会很痛,得有人按住他。”
李定国按住张煌言的肩膀,只觉得他身子烫得吓人。苏云曦握着小刀,眼神专注,刀尖轻轻挑开皮肉,找到箭头的位置,猛地一拔——张煌言疼得浑身抽搐,冷汗浸透了衣衫,却硬是没哼一声。
“好汉子。”赵虎在旁边看得咋舌。
苏云曦迅速撒上金疮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又喂他喝了些青蒿汁退烧。忙完这一切,她额上全是汗,脸颊通红,看向李定国时,眼里带着点疲惫的笑意。
“多谢苏姑娘。”李定国递过块干净的帕子,“辛苦你了。”
“应该的。”苏云曦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张先生伤得重,得静养,不能再劳神了。”
张煌言昏迷的两天里,李定国反复琢磨着联明的利弊。他让王敬之查阅军中典籍,整理南明近年来的抗清战事,发现张煌言所言非虚——虽然朝廷腐败,但民间的抗清力量从未断绝,郑成功在东南屡败清军,李过、高一功的大顺军余部也在湖广坚持作战,若是能把这些力量拧成一股绳......
这天傍晚,他去看张煌言,正遇上苏云曦在给他换药。张煌言己经醒了,靠在床头,和苏云曦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赞许。
“将军来了。”苏云曦起身让开,“张先生正说当年史阁部守扬州的事呢。”
张煌言对李定国拱了拱手:“让将军见笑了。”
“张先生不必多礼。”李定国在床边坐下,“我有一事想问先生——若我答应联明,陛下能给我多少实际支持?比如军械、粮草、还有......对孙可望的制约。”
张煌言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朝廷现在也很困难,粮草军械怕是只能凑出承诺的一半。但陛下可以下旨,封将军为‘晋王’,位在孙可望之上,明着支持将军统领云南军务。孙可望虽骄横,却也不敢公然抗旨。”他顿了顿,诚恳地说,“将军,我知道你信不过朝廷,但请信我张煌言。只要能驱逐鞑虏,我愿以性命担保,绝不与将军为难。”
李定国看着他受伤的腿,看着他眼里的赤诚,忽然想起了自己穿越前读过的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些南明的忠臣,或许迂腐,或许天真,却有着他缺少的、对“汉家衣冠”的执念。
“好。”李定国站起身,目光坚定,“我答应联明。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云南军政全由我做主,朝廷不得插手;第二,粮草军械必须按时送到,若有克扣,盟约作废;第三,待云南稳定,我会亲自去桂林朝拜陛下,但在此之前,我需要陛下下一道诏书,明确我与孙可望的权责。”
张煌言眼睛一亮,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将军深明大义,实乃汉家之幸!陛下若知,必定龙颜大悦!”
“但我也有话说在前头。”李定国按住他,“我联的是明室,是为了抗清,不是为了做谁的臣子。若是朝廷想削我的权,想借刀杀人,我李定国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将军放心!”张煌言郑重道,“我这就修书回桂林,向陛下禀明将军的诚意。”
消息传到曲靖,孙可望正在喝酒,听完张彪(新提拔的亲卫,与之前被杀的张彪同名)的回报,把酒杯狠狠砸在地上:“李定国这个叛徒!居然敢勾结南明!”
“将军,咱们怎么办?”亲卫问,“要不要现在出兵,趁他还没跟南明搭上,先灭了他?”
孙可望冷笑一声:“灭了他?他现在有屯田的粮草,有土司的支持,还有那个什么定武营,硬拼咱们讨不到好。”他踱了几步,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他想联明?我就让他联不成。”
“将军的意思是......”
“去,给吴三桂送封信。”孙可望低声道,“就说李定国要联明抗清,请他出兵贵州,牵制李定国。再散布谣言,说李定国己经把云南献给了南明,要把弟兄们都编去当炮灰。我看他的军心还能不能稳!”
谣言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昆明。定武营里的陕西兵还好,大多信得过李定国,但艾能奇的旧部里,有些士兵开始动摇——他们跟着大西军打了半辈子明兵,现在突然要跟明军联手,心里总觉得别扭。
“将军,真要跟那帮官老爷合作啊?”有个老兵找到李定国,手里的刀磨得发亮,“俺爹就是被明军杀的,俺......”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李定国打断他,指着屯田区的方向,“你看那些百姓,他们管你是大西军还是明军?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活下去。清军来了,不管你是大西军还是明军,都得死。咱们联明,不是为了皇帝,是为了让他们能继续种地,让你的儿子将来不用像你一样,提着刀找仇人。”
老兵沉默了,看着远处田里忙碌的身影,眼眶慢慢红了。
苏云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天晚上,她在营外的山坡上找到了李定国。他正望着桂林的方向,手里捏着那封永历帝的密信,眉头紧锁。
“将军还在愁?”苏云曦递过一件披风,夜里的风有点凉。
李定国接过披风披上,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愁也没用。”他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我觉得你做得对。”苏云曦在他身边坐下,望着天上的月亮,“我爹以前说过,医者不分党派,只要能救人,什么药都能用。打仗大概也一样,只要能打跑清兵,跟谁联手又有什么关系?”
李定国转头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脸上,柔和得像水墨画。这姑娘总是这样,能用最简单的道理,点醒他复杂的心思。
“你不怕吗?”他问,“要是将来打输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怕。”苏云曦诚实地说,“但我更怕清兵杀过来,像他们说的那样,屠城,抢东西,让老百姓再遭罪。”她转过头,看着李定国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守住云南,一定能打跑清兵。不管你联明还是不联明,我都跟着你,守好这后方。”
李定国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酸酸的。在这个乱世里,能有这样一个人,不问前程,不问成败,只愿意相信你,陪着你,是多大的幸运。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玉佩,上次在沙定洲营里缴获的那块山茶花玉佩,他一首带在身上。“这个给你。”他把玉佩放在她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戴着玩。”
苏云曦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玉,心里却滚烫。她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尖都泛白了,轻声说:“我会好好戴着的。”
月亮升到中天,照亮了远处的屯田区,新播的冬小麦在夜里悄悄生长。李定国知道,联明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不再犹豫——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身边的人,为了那句“恢复河山”的誓言,他必须走下去。
几天后,张煌言的信使带着回信从桂林出发,快马加鞭往昆明赶。信里,永历帝答应了李定国的所有条件,封他为“晋王”,并下旨斥责孙可望“骄横跋扈,不顾大局”,命他即刻解除曲靖兵权,听候李定国调遣。
李定国拿着诏书,站在昆明城头,望着东方。孙可望接到诏书,必定会狗急跳墙,而吴三桂的铁骑,也该动了。
“赵虎。”他转身喊道。
“到!”
“通知下去,定武营全员戒备,随时准备打仗。”李定国的声音斩钉截铁,“告诉弟兄们,这一仗,是为了云南,为了咱们自己,也是为了......将来能回家。”
夜色渐深,苏云曦的帐里还亮着灯。她把那块山茶花玉佩用红绳系好,戴在脖子上,贴在胸口,能感觉到玉的冰凉和自己的心跳。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劲儿。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要结束了。但她不害怕,因为她知道,那个站在城头上的人,会带着他们,走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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