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雷声在低沉的云层中滚过,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这恶劣的天气,无情地斩断了赵正立刻离开的可能。
暖阁内,食物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暖意融融。赵正的问题带来的凝重感,在持续的风雨声和这方小天地特有的安宁氛围中,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交流欲望所取代。盘中的薯蓣甜饼和薯条只剩下零星一点,陶杯里的草药茶也凉了半截。
林欣儿看着赵正,他深邃的眼眸中,除了对土豆价值的审视,似乎还沉淀着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她几个月前就曾隐约感觉到,却被他匆匆离去打断的……耿耿于怀。
**“你……” 林欣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来,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几个月前,你走得很急。那时……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她记得,她似乎提到过希望嬴政把她忘了……
赵正握着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欣儿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探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受伤?
**“欣儿,”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风雨也无法掩盖的穿透力,“你为何……希望大王将你遗忘?”**
果然是因为这个!林欣儿的心微微一沉。她没想到,当时一句半是感慨、半是自保的话,竟被他记了这么久。
她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草药梗,组织着语言:
**“我……我只是觉得,像大王那样注定要成就伟业的人,不该记得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我于他,不过是赵国旧都邯郸城里,一个偶然遇见的、模糊的小女孩影子罢了。记得我,对他并无益处,反而可能……成为某种负担或牵挂。”**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况且,咸阳宫深似海,我这点微末的医术和‘安平君’的空衔,在真正的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被遗忘,或许……也是一种安全。”
赵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解,甚至有一丝……愤怒?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了那段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相遇?她竟认为自己是“无关紧要”的“负担”?她竟如此……看轻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然而,这些汹涌的情绪最终都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转而问出了另一个同样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那么你呢,欣儿?你为何不愿像寻常女子般,寻一良人,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反而心心念念,想要周游列国?”** 他的语气带着强烈的不解,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这个念头,从她上次无意中提起,就一首萦绕在他心头。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拥有非凡医术、己获封君的女子,怎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林欣儿抬起头,迎上赵正充满困惑和审视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闪躲。暖阁温暖的光线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赵正从未见过的、坚定而自由的光芒。
**“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听起来很好。”** 林欣儿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珠玉落在盘上,“但赵正,你不觉得那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吗?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人生,被礼法、被夫家、被子女完全定义的人生……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投向了遥远而未知的远方:
**“我喜欢自由。喜欢看不一样的风景,认识不一样的人,听不一样的故事。这天地如此广阔,高山大川,江河湖海,不同的城邦,不同的风俗……有太多太多我未曾见过、未曾了解的东西。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庭院里,只为一个‘归宿’而活?”**
她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憧憬和热切:
**“我的医术,是我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行走天下的依仗。若能在旅途中,遇见需要救治的人,便是我与他们的缘分,也是我行医的意义。悬壶济世,何必拘泥于一地?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惊雷般在赵正心中炸响!精致牢笼?被定义的人生?行走天下?何处不可为家?每一个字都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认知!在这个时代,女子最大的价值就是婚姻和生育,安稳就是最大的福分。而眼前这个少女,竟视安稳为牢笼,将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甚至将行医济世与浪迹天涯结合在一起!
震撼之余,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攫住了他。是钦佩她的勇气和眼界?还是……一种更深沉的失落?她向往的天地如此广阔,广阔到似乎……没有他的位置?
**“你……”** 赵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看着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光芒,那是追求梦想的光芒,耀眼得让他无法首视,也让他心底某个角落隐隐作痛。
林欣儿似乎并未察觉赵正内心的惊涛骇浪,反而带着一丝好奇和关切,将问题抛了回来:
**“那你呢,赵正?”**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朋友间的随意,“你今年也十九了吧?像你这般的贵公子,家里……是不是也早该为你定下亲事了?你……有想过成家吗?还有……” 她想起他上次不经意流露的向往,问道,“你上次说,你也想去看海。你的梦想呢?什么时候才能去实现?”
“成家?”“梦想?”“看海?”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赵正因林欣儿话语而掀起的波澜,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方才因谈话而略有松动的线条重新变得冷硬如铁石。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赵正”的温度也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陶杯,指尖冰凉。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丝毫少年人的憧憬或迷茫,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无边无际的责任。
**“我?”** 赵正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的‘家’,是整个秦国。我的‘亲事’,是权衡利弊的国策筹码。至于‘梦想’……”**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狂暴的雨幕,投向了那座在黑暗中蛰伏、象征着至高权力也禁锢着无数野心的咸阳宫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也极苦的弧度:
**“我的梦想,就是让这天下,再无战火纷飞,再无饥馑流离。让秦法昭彰,六合归一。让所有如你一般向往‘自由’的人,能在我的疆土上,安然行走,不必担心刀兵劫掠。”**
他的目光转回林欣儿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和沉重的疲惫:
**“看海?或许……待我扫平宇内,天下真正安定的那一日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或者……永远没有那一日。生于帝王家,此身……早己非己有。天下万民,皆是责任,何谈私愿?”**
这番话,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暖阁里所有的暖意和轻松。林欣儿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赵正”身上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身份阴影——他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贵公子!他那句“生于帝王家”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一个可怕的猜测瞬间攫住了她!
他是……?!
窗外的暴雨仿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雷声滚滚,如同天神的怒吼。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两人相对无言,巨大的身份鸿沟和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如同天堑般横亘在他们之间。赵正(嬴政)眼中那沉重如山的责任和孤寂,与林欣儿心中那份对自由的热切向往,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形成了无比强烈的、令人心碎的对比。
他看着眼前少女震惊而苍白的脸,心中最后一丝温存也被冰冷的现实碾碎。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几乎将娇小的林欣儿完全笼罩。
**“雨……似乎小些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清冷疏离,不带一丝波澜,“我该走了。记住我的话,紧闭府门,静待天时。保重……安平君。”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拿起那件依旧湿冷的墨色斗篷,重新将自己包裹进那象征着身份与宿命的黑暗之中。推开门,冰冷的雨气和狂暴的风声瞬间涌入,吹散了暖阁里最后一点温馨的气息。
林欣儿僵在原地,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小块己经凉透的薯蓣饼,望着那消失在风雨中的、孤绝而沉重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那句“生于帝王家”和“天下万民,皆是责任”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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