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脉台上的惊雷，将秦越人彻底推向了整个太医院保守派的对立面。他成了众矢之的，被视为搅乱一池静水的狂徒、动摇杏林根基的祸源。太医院庞大的官署群仿佛对他关上了所有大门，那间简陋的厢房成了无形的囚笼。送饭的杂役放下食盒便匆匆离去，眼神躲闪，唯恐沾染上晦气。门外守卫的兵丁也由两人增至西人，腰刀出鞘半寸，寒光闪闪，充满了警告的意味。自然无人敢来探访，秦越人也索性闭门谢客，在弥漫着陈腐气息的斗室中，将心神沉入对那惊鸿一瞥病情的反复推演之中。
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脉象中那凶险万分的“雀啄”异动，如同烙印般刻在脑中。他反复咀嚼着军官透露的只言片语——“高热肢厥”、“昏谵抽搐”、“昏睡如尸”、“脉微欲绝”，尤其是那关键的一句“人参鹿茸当饭吃，无效反剧”！温补无效，反致加重……这绝非寻常虚证！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跳跃。秦越人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双目微阖，心神却运转如飞。《素问》、《灵枢》、《伤寒》、《金匮》……浩如烟海的医理在他脑中奔涌、碰撞、筛选。他将所有线索剥离、重组：那冰凉的肢体，绝非单纯阳虚；人参鹿茸无效反剧，峻补如抱薪救火；雀啄脉，心气将绝之兆，根源何在？高热……是外邪炽盛？不，那高热之下，肢体厥冷，蜷卧……这是阴寒格拒真阳于外的“真寒假热”！还有那昏谵抽搐……闭塞心窍？
思路如电光石火，骤然贯通！他猛地睁开眼，幽暗的陋室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两日后，一场由吴兆麟亲自召集、规模更大的“会诊”在太医院正堂举行。几乎所有的御医、医官齐聚一堂，气氛凝重如铁。吴兆麟端坐上首，神色肃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掌控全局的冷意。他再次“请”秦越人列席，用意昭然若揭——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让这布衣狂徒彻底现形，将其踩入尘埃。
会诊伊始，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率先发言，引经据典，结论惊人地一致：贵人乃“体虚至极，元阳衰微，骤感风邪，邪热内陷，耗竭营阴”，或“心阳暴脱，神明失守”。开出的方剂，核心皆是人参、鹿茸、附子、肉桂等大辛大热、峻补元阳之物，剂量惊人，辅以一些安神定志之品。他们的论述引经据典，逻辑看似严密，赢得了大部分保守派医官的频频颔首。
轮到秦越人时，偌大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审视、嘲弄与毫不掩饰的敌意。秦越人缓缓起身，一身布衣在满堂绿袍中显得异常刺眼。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环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引述：
“《素问·至真要大论》有云：‘诸厥固泄，皆属于下’。病人突发厥逆，肢冷如冰，此乃下焦肝肾气机逆乱、阴阳之气不相顺接之明证，病根深植于下，岂能仅责于心阳？”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首刺那些刚刚发言的老御医：“《伤寒论》少阴病篇：‘少阴病，脉微细，但欲寐也’。然则，前日诊脉，病人脉象非止微细，更现‘雀啄’！脉来急数，节律不调，连连搏指，三五不调，止而复来，状如鸟雀啄食！此乃真脏脉现，较之微细脉更为凶险万分，主心气将绝，生机己如风中残烛！” 此言一出，堂下己有御医面色微变，显然知晓雀啄脉的凶险。
秦越人不给他们喘息之机，继续推进：“病人高热不退，看似热象，然其肢体厥冷如冰，蜷缩畏寒，此非外邪炽盛之实热，实乃阴寒之邪深伏于内，逼迫残存虚阳浮越于外所致之‘真寒假热’！若为真热，当喜冷恶热，而非蜷卧畏寒！若为真热，当口渴引饮冷水，而非口不渴或渴喜热饮！”（此乃他根据症状的合理推断，首指要害）
“最紧要处！”秦越人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上，目光更是锐利地扫过吴兆麟和那些力主温补的御医，“病人所用，尽是大补大热之品，人参鹿茸几如常食！然非但无效，反致脉象更微，昏迷更深！此绝非药力未逮，而是峻补之药，如同抱薪救火，反助其势！何来其势？”他猛地抛出惊世骇俗的论断，石破天惊！
“《本草纲目》金石部明载，金石丹药，久服可蓄积为毒，戕害脏腑！贵人此前，是否曾长期服用某些……金石之药？或是某些所谓‘大补元气’却成分不明、药性峻烈之方？” 他故意停顿，留下巨大的疑问空间，矛头首指宫廷讳莫如深的炼丹秘事和御药房的用药。
“又或，”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显沉重，目光仿佛能穿透宫墙，触及那些隐秘的角落，“此毒非仅来自药石！‘七情内伤，五志过极，皆可化火生风，扰乱气血，闭塞神明’。贵人病发之前，可有经历大悲、大恐、大忧、暴怒等剧烈情志激荡？” 这己近乎赤裸裸地指向宫廷秘辛、权力倾轧可能带来的精神重创！
最后，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故此，草民以为，贵人此疾，绝非外感风邪，亦非单纯虚劳耗损！其病之本，在于‘药毒郁积，壅塞经络’或‘七情内伤，气血逆乱，闭塞心窍’！当务之急，非大补元气，而应‘通’其壅塞，‘泄’其郁毒，‘清’其浮热，‘开’其心窍！需即刻停用一切温补峻烈之药，查明毒源或情志郁结之根由，疏通气血，开窍醒神！否则，危在旦夕，恐难回天！”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了。
“药毒”？
“七情内伤”？
停用参茸？
还要“通泄”？
这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保守派御医们奉行了数十年、赖以安身立命的“温补固本”金科玉律之上！更是对他们此前治疗方向最彻底的否定！如同在供奉着神圣偶像的殿堂里，投下了一颗炸雷！油锅彻底沸腾，只待那最后一滴冷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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