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铭拖着行李箱站在红旗办事处门口时，七月的日头正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柏油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远处稻田蒸腾的热气，混着不知谁家院子里飘来的猪粪味，构成了他对基层的第一印象。
办事处是三间并排的平房，墙皮脱得像老人皲裂的皮肤，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最东边那间的屋檐下挂着块掉漆的木牌，"红旗办事处"五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办"字的最后一笔己经磨没了，看着像"红旗处事处"。
"新来的？"一个敞着怀的中年男人从中间那间屋探出头，嗓门亮得像村口的大喇叭。他黧黑的脸上堆着横肉，肚子把的确良衬衫撑得鼓鼓囊囊，手里还摇着把掉了漆的蒲扇。
王启铭赶紧应声："您好，我是新来的公务员，王启铭。"他把行李箱往墙角挪了挪，腾出一只手想递简历，却发现对方根本没看他，眼睛首勾勾盯着他那只印着校徽的行李箱。
"公务员？"男人嗤笑一声，蒲扇往腰上一插，慢悠悠走过来。他个子不高，抬头打量王启铭时得微微仰着脖子，"研究生？"
"是，刚毕业。"王启铭点头，后背己经被汗浸湿了。衬衫是临走前母亲新买的，此刻贴在身上，又黏又痒。
"啧啧，"男人绕着他转了半圈，像打量牲口，"城里的高材生，屈尊来咱这破地方了？"他伸手拍了拍王启铭的胳膊，力道不轻，"我是这儿的主任，刘长根。"
王启铭刚想说"刘主任好"，就见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从西头那间屋出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缸，走路时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噔噔"的响。她约莫三十岁，头发烫成波浪卷，嘴唇涂得通红，看见王启铭时，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耷拉下来。
"刘主任，这就是那个大学生啊？"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甜，眼神却在王启铭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嘴角撇了撇。
"嗯，张倩，"刘长根指了指女人，"咱这儿的办事员，以后你俩搭伙干活。"他又转向王启铭，下巴往最东头那间屋扬了扬，"那屋没人，你就住那儿吧。"
王启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间屋的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窗台上积着厚厚的灰，门把手上还缠着蜘蛛网。他皱了皱眉，刚想问问能不能换间，就听张倩在旁边轻笑："那屋以前堆农具的，刘主任特意给你腾出来的，够照顾你了。"
刘长根没接话，转身往中间那屋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下午把各村的低保名单理出来，后天要报镇上去。"说完"砰"地一声关了门，屋里很快传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张倩把搪瓷缸往窗台上一墩，缸底的茶渍在白墙上印出个圈。"跟我来吧，"她转身往西头那屋走，高跟鞋敲得更响了，"名单都在铁皮柜里，自己翻去。"
西头那间屋算是办公室，摆着两张掉漆的木桌，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文件，空气中飘着股霉味。张倩拉开最靠里的铁皮柜，里面塞满了泛黄的纸页，她伸手扒拉了两下，抽出一摞用橡皮筋捆着的表格："都在这儿了，自己看吧。"
王启铭刚要伸手接，张倩突然"哎呀"一声，手一松，表格"哗啦"散了一地。"不好意思啊，"她捂着嘴笑，眼睛里却没半点歉意，"手滑。"
七月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在满地散乱的纸页上投下光斑。王启铭看着那些写满密密麻麻名字的表格，突然想起临走前导师说的话："基层不是考场，没标准答案。"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捡。
张倩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等王启铭把表格都捡起来，她突然说："对了，这些都是手写的，你得抄到电脑上。电脑在刘主任屋里，他不用的时候你再用。"说完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留下王启铭一个人对着那摞表格发呆。
中午吃饭时，王启铭才发现办事处连个食堂都没有。刘长根拎着个铝制饭盒从外面回来，见他还在屋里，扬了扬下巴："没地方吃饭？"
"嗯，想出去找找。"王启铭站起身。
"别费劲了，"刘长根打开饭盒，里面是白米饭就着咸菜，"村口老李头家能下碗面，就是贵点。"他扒了两口饭，突然压低声音，"张倩是镇人大主席的侄女，你少跟她呛茬。"
王启铭愣了愣，还没来得及道谢，刘长根己经端着饭盒回里屋了。他走出办事处，沿着路边的树荫往村口走，心里像堵了团棉花。来时母亲往他包里塞了两千块钱，说"到了地方别委屈自己"，可看着路边歪歪扭扭的土坯房，他突然觉得这钱怕是经不起花。
老李头的面馆就是间搭着石棉瓦的棚子，苍蝇在油腻的桌面上嗡嗡打转。王启铭点了碗阳春面，刚坐下就听见邻桌两个老汉在聊天。
"听说没？办事处要来个大学生。"
"来啥用？前年那个待了仨月就跑了，嫌咱这儿穷。"
"刘主任能让他舒坦？上次那个想管他捞好处的事，被整得够呛。"
王启铭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面上来时，他没尝出半点味。
下午抄表格时，王启铭才发现这活儿有多磨人。手写的名字龙飞凤舞，有些还沾着泥点，他得对着户口本一个个核对。更麻烦的是，好些表格上的家庭人口数和电脑里的存档对不上，他想去问刘长根，却见里屋的门紧闭着，隐约传出打盹的呼噜声。
张倩在旁边涂指甲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嘴角总挂着点若有若无的笑。等太阳快落山时，王启铭才抄完一半，眼睛涩得厉害。他揉着太阳穴起身，想去洗把脸，张倩突然说："刘主任说，明天一早就得要。"
王启铭的心沉了沉。他看了眼窗外，天边的云彩己经被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他咬了咬牙，从包里掏出带来的面包，就着自来水啃了两口，又坐回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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