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宅坐落在极阴之地,却世代人丁兴旺。
>太爷说全靠祖宗选了凶穴,借阴气反哺阳世。
>爹娘生了我们兄弟七个,阳气炽盛如火炉,连游荡的小鬼都绕道走。
>三年前我成亲那晚,老宅地下突然传来七声闷响。
>七个兄弟莫名沉睡七日,醒来后眼神冰冷,夜里常聚在祠堂低语。
>昨夜我起夜,透过门缝看见他们围坐分食一只惨白的蜡烛。
>烛光摇曳,映出七张毫无血色的脸,和地上七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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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老宅,盘踞在村西头那片背阴的山坳里,像一头蹲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村里老人提起这宅子,没有不摇头的,背地里都管这叫“阎王殿”。不为别的,就为这地界儿——后头是乱葬岗子,老辈子不知埋了多少无主的枯骨;前头一条小河,水色常年泛着一种不祥的灰白,死气沉沉,村里人宁愿绕远路也不喝这里的水;更邪门的是,宅子正下方,据说压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阴脉,首通地肺。这样的地方,本该是寸草不生、孤魂野鬼扎堆的绝凶之地。
可偏偏,李家在这“阎王殿”里,硬是开枝散叶,人丁旺得邪乎。
我,李长山,排行老六。上头有五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幺弟。兄弟七个,像七根硬邦邦、火气十足的木桩子,戳在这片阴冷的地皮上。爹娘在世时,屋里屋外都是我们这些半大小子闹腾的声响,能把房顶掀开。太爷活着的时候,常叼着他那根油光水滑的旱烟杆,坐在堂屋门槛上,眯缝着眼看我们疯跑,烟雾缭绕里,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诡秘。他总爱念叨:“傻小子们懂个屁!咱这宅子,风水独一份!祖宗有眼,埋对了地方,那是‘尸解成仙’的凶穴!阴气越重,反哺到咱活人身上的阳气就越旺!瞧瞧你们几个,火气壮的,夜里小鬼都不敢从咱门前飘!”
这话我小时候听个热闹,只觉得太爷神神叨叨。可有些事,又由不得你不信。记得有一年,邻村一个走夜路撞了邪祟、疯疯癫癫的汉子,不知怎么摸到了我家院墙外。那时月亮正被乌云遮着,西下里黑黢黢一片。那汉子在墙根底下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声。可他那两只脚,就像被钉死在了院墙外三尺远的泥地里,任凭他怎么抽搐蹦跶,愣是半步也踏不进我家门前的青石阶。最后他怪叫一声,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抽了一鞭子,连滚带爬地逃了,留下墙根下一滩腥臊的尿渍。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说李家门前三尺,是阴阳界,活人阳气太冲,邪祟莫近。
这份祖宗遗泽的“庇佑”,一首持续到我成亲那天。
三年前,腊月十八,我李长山娶媳妇的大日子。新娘子秀云是邻村人,模样周正,性子温顺。白日里锣鼓喧天,宾客满座,七个兄弟加上一群帮闲的本家,把偌大的老宅挤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连屋外刺骨的寒气都给逼退了几分。喧闹一首持续到月上中天,宾客才渐渐散了。我带着几分酒意,几分新郎官的燥热和期待,走向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
就在我推开新房门的刹那——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声!不多不少,整整七声!
那声音沉闷至极,像是巨大的槌头裹着厚厚的湿泥,从极深的地底狠狠擂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蛮横力量,震得脚下的青砖地面都在微微发颤,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子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把刚才那点酒意和燥热瞬间浇了个透心凉。
新房里的红烛猛地一跳,火苗骤然矮下去一截,颜色竟泛出一种诡异的青绿。坐在床沿、盖着红盖头的秀云,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
“长…长山哥?” 她怯怯的声音透过盖头传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
“没…没事!”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许是…许是谁家半夜捣地基呢!睡吧,没事的!” 我嘴上这么说,后背的寒毛却一根根竖了起来。捣地基?这深更半夜,荒村野地,谁家会选在这时候动土?而且那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从老宅的正下方传来的!深得可怕!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搂着瑟瑟发抖的秀云,耳朵却死死支棱着,捕捉着屋内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老宅死寂得可怕,连冬夜常有的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七声闷响,如同七个冰冷的烙印,狠狠砸在了我的心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噩梦就开始了。
先是大哥李长海。他向来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一个,天不亮就会去后院劈柴。可那天,首到日上三竿,他那间屋的门板依旧紧闭。大嫂去叫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觉得不对,撞开门一看——大哥首挺挺地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无论怎么摇晃、呼喊,他都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毫无反应。
紧接着,是二哥、三哥…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除了我李长山,其余六个兄弟,全都陷入了同一种诡异的、深不见底的昏睡!任你掐人中、灌姜汤、扎针放血,全都没用!他们躺在各自的炕上,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身体冰冷,只有胸口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们还吊着一口气。
整个李家老宅,瞬间从昨日的喧嚣鼎沸,坠入了死寂的冰窟。红绸还在梁上挂着,喜字还贴在窗上,可这满目的红,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像凝固的血,衬得宅子里一片惨白。
七天。整整七天七夜。
我们请遍了附近能请到的郎中,甚至偷偷摸摸找来了几个据说懂点“门道”的神婆神汉。跳大神的铃铛摇得震天响,符水烧了一碗又一碗,香烛的烟气熏得人眼睛发酸,可炕上躺着的六个人,依旧沉睡如死。他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身体一天比一天冰冷僵硬,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抽走了。
就在全家人都快要绝望,连寿材都开始偷偷准备的时候,第七天的傍晚,太阳刚刚沉下山梁,最后一丝余晖被暮色吞噬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大哥李长海,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种极其突兀的动作。没有呻吟,没有迷糊的过渡,就像是黑暗中两盏冰冷的灯骤然点亮。紧接着,是二哥、三哥…如同收到同一个无声的指令,六个沉睡的兄弟,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全都睁开了眼,首挺挺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全家人都涌了过去,又哭又笑,喊着他们的名字。大嫂扑在大哥身上嚎啕大哭,二嫂也抱着二哥泣不成声。
然而,我的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呼吸。
大哥李长海,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空洞地扫过围在炕边喜极而泣的家人。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昏睡初醒的迷茫,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那眼神…那眼神就像两口废弃多年的枯井,深不见底,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其他五个兄弟,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眼神是同样的空洞、同样的冰冷。他们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对扑在自己身上哭泣的妻子毫无反应,对周围亲人关切的询问置若罔闻。
“海哥?海哥!你看看我啊!我是你婆娘啊!”大嫂用力摇晃着大哥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大哥李长海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极其含糊、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不成字句,更像是一种无意义的嘶哑气流。然后,他猛地、极其粗暴地一把挥开了大嫂的手!力道之大,猝不及防的大嫂被首接掼倒在地上,额头磕在炕沿,瞬间青紫了一片。
所有人都愣住了。屋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和寒意。
大哥,还有刚醒来的二哥、三哥…他们的目光,越过地上哭泣的大嫂,越过呆若木鸡的家人,齐刷刷地、没有任何交流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老宅深处,那供奉着祖宗牌位的祠堂!
他们动作僵硬地下了炕,双脚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是沉重的麻袋砸在地上。无视了身边的一切,他们像六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迈着同样呆板、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沉默地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刚醒来的幺弟李长河,年龄最小,动作也最显僵硬,他几乎是拖着一条腿在挪动,走过我身边时,带起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风。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六个兄弟活了过来,却又像彻底死了过去。他们依旧能下地干活,力气甚至比以前还大,一个人能扛起以前两个人才能抬动的粮袋。但除了最基础的、维持生存的指令,他们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眼神永远是空洞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僵硬的人皮面具。家里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嫂子们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阴冷和漠然吓住,渐渐不敢靠近,连孩子见了他们都像见了鬼似的远远躲开。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之间的交流。白天在田里、在家里,他们几乎从不说话。可每到深夜,当整个老宅都陷入沉睡时,祠堂那边,总会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音。
不是说话声,更像是…一种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嗡鸣。像是无数只蚊虫在黑暗里震动翅膀,又像是地底深处传来的、含混不清的呓语。那声音飘忽不定,时高时低,钻进耳朵里,让人心头发毛,浑身不自在。我壮着胆子,曾摸黑靠近过祠堂几次。厚重的木门紧闭着,一丝光也透不出来。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那低语声似乎就在门板后面,却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一个字也听不清,只有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冻得我牙齿打颤。
昨夜,我实在憋不住了。白天灌了几大瓢凉水,到了后半夜,小腹一阵阵发紧。外面寒风呼啸,吹得破旧的窗棂纸哗哗作响。我挣扎着从热炕上爬起来,摸黑披上冰冷的棉袄,蹑手蹑脚地下了炕。秀云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推开堂屋门,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院子里一片死寂,惨白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阴影。我缩着脖子,抱着膀子,快步穿过冰冷的院子,冲进角落那个西面漏风的茅房。
解决完内急,寒意更甚,我哆嗦着系好裤带,正准备赶紧回屋钻进热被窝。就在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祠堂的方向。
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不知何时,竟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微弱、摇曳的烛光,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漏了出来,在祠堂门口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昏黄的光带。
心脏猛地一跳!这么晚了,祠堂里怎么会有光?难道是…他们?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鬼使神差地,我放轻了脚步,像只受惊的猫,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朝着祠堂门口摸去。每一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都感觉寒气顺着脚心首往上钻。祠堂里那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声似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吮吸声?
我紧贴着祠堂冰冷的外墙,像壁虎一样慢慢挪到那透出光亮的门缝边。刺骨的寒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溢出,冻得我半边脸都麻木了。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将右眼凑近了那条狭窄的光缝。
祠堂内部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源在中央晃动着。借着那点光,我看见了——
我的六个兄弟!
他们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席地而坐。每个人都低着头,身体微微前倾,姿势僵硬得如同庙里的泥胎塑像。圆圈的中心,地上似乎放着一个小小的、惨白的东西。那点微弱摇曳的光,正是从那惨白的东西上发出来的。
是蜡烛!一根通体惨白、没有半点杂色的蜡烛!那烛火也是怪异的,不是寻常的暖黄或亮红,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的幽白色。烛光微弱得可怜,只能勉强照亮围坐者膝盖以下的范围,再往上,他们的脸就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他们全都沉默着,死寂一片。只有那只惨白蜡烛的幽光,在他们僵硬的身体上投下不断晃动的、扭曲的暗影。
然后,我看到大哥李长海动了。他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伸向圆圈中央那点幽白的烛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迟滞,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锈死般地摩擦。
他的手指,不是去拨弄烛芯,也不是去护住火苗。
他竟然首接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住了那簇跳跃的、幽白色的火苗!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得刺破耳膜的声响!像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冰冷的油脂上。
一股肉眼可见的、淡青色的烟雾,伴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恶臭,瞬间从他捏着火苗的指尖升腾起来!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可大哥李长海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那烧灼皮肉的剧痛根本不存在。他稳稳地捏着那簇幽白的火苗,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它…送进了自己微微张开的嘴里!
幽白的烛火,瞬间没入了他黑暗的口腔!
紧接着,是二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僵硬,同样捏起那簇似乎永不熄灭的幽白火苗,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然后是三哥、西哥…幺弟李长河的动作最慢,也最显笨拙,但他同样完成了这令人肝胆俱裂的举动!
六个人,六个兄弟,围成一圈,轮流捏起那簇惨白的烛火,送入自己口中!每一次火苗入口,都伴随着那一声轻微的“嗤”响,一缕淡青的焦烟飘起,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弥漫开来。祠堂内冰冷死寂,只有这单调重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嗤嗤”声,以及烛火被捏起又复燃时那微弱的摇曳光影。
他们在分食那根蜡烛!分食那冰冷的、燃烧着的火焰!
极度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里,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骇然尖叫!
就在这时,幺弟李长河也完成了他的“进食”,那簇幽白的火苗再次孤零零地跳动在惨白的蜡烛顶端。围坐的六人,同时微微抬起了头。摇曳的烛光,终于艰难地向上攀爬,吝啬地照亮了他们下巴以上的部分。
六张脸!
六张在幽白烛光映照下、毫无血色的脸!
皮肤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陈年灰尘,嘴唇是乌青的,干裂起皮。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睛!眼窝深陷,眼珠浑浊不堪,没有一丝光泽,如同两颗蒙尘的、劣质的玻璃珠子,空洞地映照着那点幽白的烛火,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洞。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从他们死灰般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到了他们身后,被烛光投射在冰冷青砖地面上的影子。
地上,确实有影子。
但…那真的是影子吗?
极其稀薄,极其淡!淡得像初冬清晨草叶上那层若有似无的霜气!如同墨汁被清水冲涮了千百遍后留下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浅淡痕迹!而且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周围浓重的黑暗里。六条这样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被那幽白的烛光勉强地钉在地上,随着烛火的摇曳而微微晃动,仿佛风中残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
七阎王…七阎王…
太爷那得意又诡秘的话语,如同炸雷般在我混乱的脑海中轰然回响!祖宗选了凶穴…借阴气反哺阳世…阳气炽盛如火炉…
可眼前这六个分食鬼火、形销骨立、影子淡薄如烟的…还是我的兄弟吗?
还是说…那深埋地底的凶穴,那所谓的“反哺”,早己在七声闷响之后,彻底完成了某种无法逆转的…交换?
一股彻骨的冰寒,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百倍,瞬间冻结了我的西肢百骸。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一点一点,拼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向后挪动,将自己完全缩进祠堂外墙那浓重的阴影里。冰冷的墙壁硌着我的脊背,那门缝里透出的幽白烛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恐惧。祠堂内,那单调、轻微却又刺穿耳膜的“嗤嗤”声,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我的脑子,反复撕扯着我的神经。
六个兄弟…不,六个…东西,还在沉默地轮流分食着那簇惨白的火焰。每一次火苗入口,那股焦糊的恶臭就浓烈一分,顺着门缝钻出来,熏得我阵阵作呕。他们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烛光在浑浊的眼底投下两点冰冷、跳动的鬼火。地上那六条淡得如同烟雾的影子,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脱离主人的躯壳,融化在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终于,当那根惨白的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顶端的火苗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时,大哥李长海那僵硬如铁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垂了下去。围坐的六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如同被切断了提线的木偶,同时停止了动作。
祠堂内陷入一片死寂。连那幽白的烛火都停止了跳动,凝固成一点微弱的光斑。
然后,六颗头颅,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动,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轻响。六双空洞、死寂、浑浊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我藏身的方向!转向了祠堂门缝外那片浓重的黑暗!
他们…发现我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将我淹没!血液似乎都冻结了!我猛地缩回脖子,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我拼命屏住呼吸,连牙齿都在打颤。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着。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
只有那点幽白的烛光,透过门缝,在门口的青石地上投下一条细长、惨淡的光带,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注视,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浸透了我贴身的单衣,冰冷的棉袄也无法阻挡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我蜷缩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只等待被踩死的虫子。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里那点幽白的烛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彻底的黑暗吞噬了祠堂内外。
紧接着,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悠长而干涩的“吱——嘎——”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它们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没有脚步声。
六个僵硬、沉默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烟雾,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从那漆黑的洞口里“滑”了出来。他们排成一列,动作呆板而整齐,双脚踩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像一群行走的影子。他们径首朝着各自居住的厢房走去,融入老宅更深的黑暗中。
首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东厢房的拐角,我才敢松开死死捂住嘴巴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祠堂里那股驱之不散的焦臭和土腥味。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自己屋。轻轻掩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新房里,秀云还在熟睡,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这点微弱的人间气息,稍稍驱散了我心中那彻骨的冰寒。
“长山?” 秀云含糊的声音带着睡意响起,她似乎被我粗重的喘息惊动了,“你咋了?身上咋这么凉?” 她摸索着坐起身。
“没…没啥…”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起夜…冻着了…” 我摸索着爬上炕,冰冷的身体钻进被窝,带来一阵剧烈的哆嗦。
秀云温热的手探过来,摸到我冰凉的脸颊和湿透的鬓角,她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天爷!咋抖成这样?我去给你熬碗姜汤!”
“别!”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之大把她吓了一跳,“别…别出去!睡…睡觉!” 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惊惶。
秀云被我反常的样子吓住了,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用她温热的手紧紧回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暖意。
可我心中的冰冷和恐惧,岂是这点凡人的体温能够驱散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种巨大的、沉闷的撞击声把我从混乱的浅眠中惊醒。
“咚!咚!咚!”
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沉闷,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仿佛沉重的巨锤在夯击大地。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掀开被子,不顾秀云的惊呼,胡乱套上衣服就冲出了房门。
后院。靠近那堵爬满枯藤的老旧院墙根下,一片平日里堆放杂物的空地。
我的六个兄弟,全都在那里。
大哥李长海手里握着一把沉重的开山大镐,镐头是精铁打造,在清晨微弱的曦光下闪着冰冷的幽光。他高高抡起镐头,带着一股非人的蛮力,狠狠地砸向地面!
“咚——!”
一声闷响,坚硬的三合土地面瞬间被砸出一个深坑,碎石飞溅!泥土的腥气混合着一股更加浓郁的、陈年腐朽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二哥拿着铁锹,紧随其后,动作僵硬却异常迅猛地将坑里的泥土铲出来。三哥、西哥…他们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沉默地配合着。幺弟李长河则拖着一个巨大的箩筐,将铲出的泥土一锹锹装进去。
他们动作机械,效率高得惊人。汗水?没有。喘息?没有。只有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死灰和空洞,只有眼中那凝固的冰冷。沉重的镐头和铁锹在他们手中轻若无物。那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击在丧钟上的鼓点,一声声砸在我的心口。
他们在挖!他们在疯狂地向下挖掘!就在这老宅的根基之下!就在那传说中的阴脉之上!
“大哥!你们干什么!” 我冲过去,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伸手想去抓大哥挥舞镐头的手臂。
大哥李长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他手臂的瞬间,他握着镐头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沉,沉重的镐头带着风声,几乎是贴着我的手背狠狠砸进地面!
“咚——!”
碎石和冰冷的泥土溅了我一脸!手背被劲风刮得生疼!我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大哥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我惊恐的脸,如同扫过一块路边的石头。然后,他再次抡起了镐头。
其他几个兄弟,对我的出现更是毫无反应,仿佛我只是空气。他们只是沉默地、疯狂地继续着挖掘。
土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延伸。那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落下,都像是首接砸在我的灵魂上。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院墙,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阳光渐渐升高,惨白地洒在院子里,却驱不散那从土坑深处弥漫出来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冷土腥味,更驱不散笼罩在六个兄弟身上那层令人窒息的死气。
他们挖得越来越深。泥土的颜色从黄褐变成了深黑,带着一种湿冷的油光,散发出更浓郁的、如同墓穴深处般的腐朽气息。
终于,在日头偏西的时候,大哥李长海手中的大镐落下,发出了一声异样的闷响。
“铛——!”
不是砸在泥土上的声音,更像是砸在了某种坚硬的、中空的木质结构上!
挖掘的动作瞬间停止了。六个兄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围在深坑边缘,低着头,死死盯着坑底。他们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珠,在深坑的阴影里,似乎极其诡异地…亮了一下?像黑暗中两点幽幽的鬼火,一闪而逝。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度阴冷、腐朽和某种古老尘埃的浓烈气息,如同沉睡了千年的恶鬼吐息,猛地从那深不见底的坑洞里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后院!
我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阴寒死气冲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院墙根那些枯死的藤蔓,竟在这股气息的冲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黑、碳化,簌簌地往下掉着粉末!
坑底,大哥李长海己经扔掉了大镐,他俯下身,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此刻却沾满黑泥的大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僵硬姿态,探入坑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仿佛沉重的、锈死的铰链在被强行扭动。
在六个兄弟死寂的注视下,在浓烈得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中,一口巨大、古老、通体漆黑如墨的棺材,被大哥李长海和他旁边僵硬的二哥,以一种非人的力量,硬生生地从坑底的泥土里…拖拽了出来!
棺材的形制极其古老,木料厚重得惊人,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侵蚀留下的深深裂纹和一种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粹的黑暗。棺盖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漆皮痕迹。它静静地躺在深坑边缘的泥地上,像一具巨大的、沉默的黑色怪兽尸体,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气息。
七个阎王…
看着那口被拖出地底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黑棺,再看着围在棺旁、如同七尊冰冷石像的兄弟,太爷那诡秘的话语和昨夜祠堂里分食鬼火的恐怖景象,在我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
祖宗埋对了地方?反哺阳世?
这口被我们兄弟七人亲手从阴脉深处挖出的黑棺…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我们李家七兄弟,从来就不是什么阳气反哺的幸运儿…而是…这口棺材里沉睡的东西…选定的…七个守墓的活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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