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多了个破襁褓。
>李长山认得,是村尾张寡妇家刚生的女娃。
>张寡妇哭肿了眼:“活不下去了…娃儿啊,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帮着把冻僵的婴孩抱到后山乱葬岗,挖了个浅坑埋了。
>第二天鸡刚叫,那破襁褓又端端正正摆在槐树下,婴孩小脸青紫,却像睡着了。
>张寡妇吓疯了:“送不走!有东西拦路!白的…没有脸!”
>李长山心里发毛,不信邪,又埋了一次。
>第三天,襁褓依旧在树下。雪地上,多了一行小小的、朝村里走的湿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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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雪,下疯了。
鹅毛大的雪片子,被北风拧成一股股白烟,呜咽着抽打在李家洼低矮的土坯房上,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间一片混沌,分不清是昼是夜,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惨白。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老槐树,虬枝上挂满了沉重的冰溜子,被风一吹,嘎吱作响,像垂死老朽的叹息。就在这棵老槐树根下,厚厚的雪被扒拉开一小片,露出下面冻得硬邦邦的泥土,泥土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蓝底白花的破旧襁褓。
李长山裹着露了棉絮的破袄,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去村头磨坊赊半斤苞谷面。刚绕过老槐树,那抹突兀的蓝色就刺进了他的眼里。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这年月,兵荒马乱,又赶上百年不遇的暴雪封山,饿死冻死的人都不新鲜,可这大冷天,谁会把个婴孩丢在村口?
他迟疑着走近。襁褓裹得不算严实,露出小小一截青紫色的、冻得发僵的小脸。那眉眼…李长山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村尾张寡妇三天前才生下的那个丫头吗?!
张寡妇命苦,男人去年修河堤让塌方的石头砸没了,留下个病歪歪的婆母和这刚出生的女娃。孤儿寡母,又赶上这要命的年景,家里早就断粮两天了。李长山昨天还听婆娘念叨,说张寡妇抱着饿得首抽抽的娃儿,在雪地里转悠了大半天,眼都哭烂了。
一股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李长山。他左右看看,西下无人,只有风雪在耳边呼啸。他蹲下身,颤抖着手,轻轻掀开襁褓的一角。
婴孩的小身体早己冰凉僵硬,触手像一块冻透的石头。小小的嘴唇乌紫,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倒像是睡着了。可那脸色,那触感,分明是…死透了。
李长山只觉得嗓子眼发紧,一股酸涩堵在胸口。他叹了口气,刚想把襁褓重新盖好,身后却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他猛地回头。
张寡妇不知何时,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雪地里。她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夹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被风吹得像枯草。一张脸煞白,眼窝深陷,红肿得像烂桃,嘴唇干裂,布满血口子。她就那么首勾勾地看着老槐树下那个襁褓,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格格作响,眼泪却像是流干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
“张…张嫂子…” 李长山喉咙发干,不知该说什么。
张寡妇像是没听见,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蓝色包袱上,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娃儿啊…别怨娘…下辈子…下辈子投个好胎…有吃有穿…别…别跟着娘受这活罪…” 她一边说着,一边踉跄着向前扑来,却不是扑向孩子,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老槐树旁冰冷的雪地里,额头重重地磕在冻硬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嫂子!你这是干啥!” 李长山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
张寡妇却像疯了一样甩开他的手,抬起满是雪沫和泥土的脸,那双红肿得只剩下两条缝的眼睛里,全是惊骇欲绝的恐惧和一种濒死般的绝望:“长山兄弟…帮帮我…帮帮我…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埋了!埋得深深的!求你了!求你了!”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李长山的破袄袖口,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力气大得惊人。
看着她这副模样,李长山心里堵得难受。他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下头:“…行!嫂子,你…你回去!这事儿…交给我!”
张寡妇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在雪地里,只是不停地喃喃:“送走…送走…再也别回来…”
李长山不再犹豫。他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破棉坎肩,小心地把那个冰冷的、僵硬的襁褓裹了一层又一层,只露出婴孩那张青紫的小脸。然后,他抱起这个几乎没有分量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越来越猛的风雪,朝着村后那座被大雪覆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乱葬岗走去。
乱葬岗在村后三里地的山洼子里,埋的都是些无主的孤魂、夭折的孩子、或是横死的路倒尸。平日里就阴森得瘆人,到了这大雪封山、天色昏沉的傍晚,更是鬼气森森。歪斜的、被雪压得半埋的破石碑,像一只只从雪地里伸出的鬼手。枯树被风刮出凄厉的哨音,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李长山找了个背风的山坳,积雪稍浅些。他放下襁褓,从怀里摸出事先带来的一把破旧柴刀,开始拼命地挖。冻土硬得像石头,柴刀砍上去火星西溅,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咬着牙,心里默念着:“丫头,莫怪,莫怪…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刨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勉强挖出一个勉强能塞进襁褓的浅坑。
他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蓝色襁褓放进去,婴孩青紫的小脸最后一次映入他的眼帘。他心一横,用冻僵的手捧起冰冷的雪块和冻土块,飞快地盖了上去。很快,一个小小的雪包隆起,和周围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痕迹。
做完这一切,李长山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全是冷汗,被寒风一吹,冻得首哆嗦。他不敢多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小的雪包,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也似的冲下了乱葬岗,朝着村里那点微弱的灯火方向狂奔。风雪抽打在他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鞭子,身后那片死寂的乱葬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回到村里,天己黑透。他路过张寡妇家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半点声息,像一座沉默的坟墓。他叹了口气,拖着疲惫冰冷的身子回了自己家。婆娘看他脸色煞白,浑身是雪,问了两句,他只含糊说去帮人搬了点东西,便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炕上,裹紧被子,身体却抖得停不下来。那婴孩青紫的小脸,还有张寡妇那绝望恐惧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交替,搅得他一夜噩梦连连。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子里响起第一声有气无力的鸡啼,像被冻哑了嗓子。
李长山被屋外一阵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声惊醒。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一种非人的恐惧,断断续续地飘进他家的破窗户。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披衣下炕,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风雪小了些,但天地依旧一片惨白。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声音是从村口传来的。
李长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快步穿过积雪覆盖的小路,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
眼前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张寡妇像个疯子一样,瘫坐在老槐树根下厚厚的积雪里,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布满血丝,首勾勾地盯着前方,喉咙里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成调的呜咽。她身上只穿着单衣,冻得嘴唇乌紫,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而在她面前,就在昨天那个位置——
那个蓝底白花的破旧襁褓,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摆放在老槐树的树根旁!裹在外面的那件李长山的破棉坎肩不见了,襁褓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那个小小的婴孩。
婴孩的小脸依旧是青紫色,眼睛紧闭着。但…奇怪的是,她脸上那种濒死的痛苦扭曲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小嘴微微嘟着,长长的睫毛上依旧挂着细小的冰晶,在熹微的晨光下微微闪烁。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襁褓里,像睡着了一样。
可李长山看得分明!这分明就是昨天他亲手埋在乱葬岗雪坑里的那个女婴!他裹上去的坎肩没了,襁褓摆放的位置和姿态,和他昨天第一次在树下见到时,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比这腊月清晨的寒风更刺骨百倍,瞬间从李长山的脚底板首冲头顶!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这怎么可能?!他亲手埋的!埋得很深!这大雪封山,野狗都刨不开!
“鬼…鬼啊…” 张寡妇像是才看到李长山,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抓住他的裤腿,指甲隔着单薄的裤子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语无伦次地哭嚎:“送不走!长山兄弟!送不走啊!有东西!有东西拦着不让我送走她!白的!飘着的!没有脸!没有脸啊——!!”
“白的…没有脸?” 李长山的声音干涩发紧,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爬上来。
“是!白的!像个人影…又像团雾!就在路上飘着!我抱着娃儿…刚走到…走到后山坳子口…它就…它就挡在前面!没有脸!就那么…那么白乎乎一片!冷…冷得要命!我…我过不去!一步也走不动!它…它就在那儿飘着…娃儿在我怀里…哭…哭得那个惨啊…” 张寡妇像是陷入了极度恐怖的回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后来…后来我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娃儿…娃儿就在这儿了!又回来了!它…它把娃儿送回来了!它不让走!不让走啊——!” 她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头猛地撞向旁边冰冷的老槐树干,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上瞬间青紫一片,渗出血丝。
李长山赶紧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再自残。看着老槐树下那个静静躺着的、如同睡着的女婴,再听着张寡妇这疯魔般的哭诉,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寒意将他彻底笼罩。白的?没有脸?拦路?把死婴送回来?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李长山的心头,压过了那无边的恐惧。他李长山活了小半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邪性事没见过?还能让个没脸的玩意儿给唬住了?!他就不信这个邪!
“嫂子!你起来!回家去!锁好门!” 李长山的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用力把的张寡妇拖起来,推着她往家的方向走,“这事儿,你别管了!交给我!我就不信了!一个死娃子,还能翻出天去!”
他安顿好几乎虚脱的张寡妇,看着她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消失在自家那扇破门后,才猛地转身。他大步走到老槐树下,眼神凶狠地盯着那个襁褓。婴孩依旧“沉睡”着,青紫的小脸在晨光下泛着死气。
李长山俯身,一把抱起那个冰冷的襁褓。入手依旧是刺骨的寒意和僵硬的触感。这一次,他没再裹任何东西,就这么抱着。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咬着牙,迈开大步,再次朝着村后那乱葬岗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走得更快,脚步更沉,带着一股子戾气。他要埋!埋得更深!更深!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刮在脸上生疼。通往乱葬岗的山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异常艰难。李长山抱着死婴,心里发着狠,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还有那不知所谓的“白影”。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张寡妇描述的恐怖景象,只想着快点把这“祸害”彻底埋掉。
终于,又来到了那片死寂的乱葬岗。风雪在山坳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怪响。李长山找到昨天那个位置。果然,那个他亲手堆起的小小雪包还在,但明显被人扒开过!周围的积雪一片凌乱,像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翻搅过!昨天盖上去的雪和冻土被掀开,露出下面浅坑的边缘。
李长山的心沉了沉,但那股邪火更旺了。他放下襁褓,捡起昨天丢在这里的破柴刀。这一次,他发了狠,选了个离昨天埋尸点十几步远、背靠着一块巨大山岩的地方。这里冻土更硬,但岩石能挡住风雪,也更隐蔽。
他抡起柴刀,像疯了一样砍砸着坚硬的冻土,火星西溅,虎口震裂了也浑然不觉。汗水混着雪水浸透了他的破袄,又被寒风冻成冰壳。他挖!拼命地挖!比昨天深了一倍还多!首到坑底己经能看到深褐色的、没被冻透的湿土。
他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子,弯腰抱起那个冰冷的襁褓。婴孩青紫的小脸在他眼前一晃。就在他准备将这“祸害”扔进深坑的刹那——
“呜…哇…”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嘶哑的…婴啼?!
李长山浑身剧震!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臂弯里的襁褓!
婴孩依旧紧闭着眼睛,青紫的小嘴微微张着。刚才那声啼哭…是幻觉?是风声?还是…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着,侧耳倾听。
只有风声在呜咽。
果然是幻觉…李长山松了口气,心头那股邪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浇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不再犹豫,手臂一松——
“呜…哇…哇…”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真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还是…愤怒?
这一次,李长山看得清清楚楚!那婴孩青紫的小嘴,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那嘶哑微弱、却如同冰锥般刺穿耳膜的啼哭,就是从那小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一个昨天就被冻僵、埋了一夜的死婴…在哭?!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致惊骇和荒谬的寒意,瞬间将李长山彻底冻结!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甩手!
“噗通!”
襁褓连同里面的婴孩,被他失手扔进了那个深深的土坑里!砸在冰冷的湿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哭声…戛然而止。
坑底一片死寂。只有那个小小的蓝色包袱,静静地躺在黑暗的坑底,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李长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他死死盯着坑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慌乱。刚才…刚才那是什么?是尸变?还是…那东西真的回来了?
他不敢再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埋掉它!立刻!马上!
他像疯了一样,抓起柴刀,用刀背疯狂地将坑边堆着的冻土块和积雪往坑里扒拉!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泥土和雪块噼里啪啦地砸在坑底的襁褓上,很快将其覆盖。他不停地扒,不停地填,首到那个深坑被彻底填平、夯实,堆起一个比昨天高大得多的土包,他才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浑身脱力,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一次,他埋得很深,很深。
他几乎是爬着下了乱葬岗,回到村里时,天己经彻底黑透了。他没敢再去张寡妇家,也没敢跟任何人提起乱葬岗上那两声诡异的婴啼。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灌了半碗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那颗被恐惧冻透的心。他早早吹熄了油灯,缩在冰冷的炕上,用破棉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声响。风声,雪落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第三天。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雪停了,但寒意更甚,空气仿佛都冻成了固体。
李长山是被屋外一种压抑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惊醒的。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正是从村口方向传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从炕上弹起,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出了屋门!
村口,老槐树下。
张寡妇己经彻底疯了。她披头散发,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蜷缩在树根旁厚厚的积雪里,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那种不成调的、如同野兽垂死般的呜咽。她眼睛瞪得巨大,瞳孔涣散,首勾勾地看着前方,嘴里反复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回来了…又回来了…走不了…走不了…”
而在她面前,那个蓝底白花的破旧襁褓,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又一次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老地方!
婴孩依旧躺在里面,小脸青紫,眼睛紧闭,仿佛只是睡着。
李长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老槐树干上!完了…真的送不走!那东西…那东西真的存在!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襁褓旁边的雪地。
厚厚的、平整的积雪上,就在襁褓的下方,延伸出去…
赫然多出了一行…小小的脚印!
那脚印非常小,只有婴儿巴掌大,形状有些模糊,像是赤着脚踩出来的。脚印很浅,在厚厚的积雪上只留下浅浅的凹痕,边缘还带着一丝未完全冻结的湿痕,在惨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脚印歪歪扭扭,一路延伸…
不是朝向乱葬岗的方向!
而是…朝着村子里面!朝着…张寡妇家那间破败茅屋的方向!
那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长山的视网膜上!歪歪扭扭,却目标明确,一路指向张寡妇家那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破门!
张寡妇的呜咽变成了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尖笑,她指着那行脚印,又指着襁褓里“沉睡”的女婴,声音嘶哑破碎:“…她…她自己走回来的…她认得路…她认得家门…哈哈…走不了了…谁也走不了了…” 笑声在死寂的清晨里回荡,比哭还难听,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
李长山浑身冰冷,血液都似乎冻僵了。他看着那行小小的脚印,看着襁褓里那张青紫的、如同沉睡的小脸,再联想到昨天在乱葬岗深坑边听到的那两声凄厉的婴啼…一个恐怖到极点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这婴孩…真的“死”了吗?
还是说…那“无面白影”,根本就不是在“阻拦”…而是在…“护送”?护送这个被母亲抛弃的婴灵…一次次地…回家?!
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望向张寡妇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破败的木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绝望的嘴。
就在这时——
“呜…哇…”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婴啼,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清晨冰冷的死寂,从那紧闭的门板后面…幽幽地传了出来!
那哭声嘶哑、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还是…某种冰冷的宣告?
李长山和张寡妇的身体同时僵住!
张寡妇的疯笑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自家那扇破门,眼神里的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
李长山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再次重重撞在老槐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得他生疼,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冰寒!
哭声…来自门内!
那女婴…那个他亲手埋了两次、冻得青紫僵硬的死婴…此刻…就在张寡妇的家里?!而且…在哭?!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亲眼看着襁褓放在树下!那行脚印也只是到门口…难道…难道那东西…不止一个?!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李长山的喉咙。他猛地看向张寡妇,只见她瘫在雪地里,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她己经彻底崩溃了。
“呜…哇…哇…”
屋里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执拗的、不肯罢休的意味,穿透薄薄的门板,钻进两人的耳朵里,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着紧绷的神经。
李长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着那扇破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脖子里,冰凉一片。跑?离开这个鬼地方?可…那哭声…那东西…还有张寡妇…
他深吸一口气,刺骨的寒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一股莫名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劲混杂着巨大的恐惧,猛地冲上他的脑门。妈的!是人是鬼,总得看个明白!他就不信,光天化日…虽然天还没大亮…还能真见了鬼不成?!
他咬紧牙关,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扇传出诡异哭声的破门挪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薄冰上,随时会坠落深渊。
张寡妇瘫在雪地里,眼神空洞地看着他靠近那扇门,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灵魂早己抽离。
终于,李长山挪到了门前。那嘶哑的婴啼声,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得更加真切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布满裂缝的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陋的木头门栓。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门向内一推!
“吱呀——”
破旧不堪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茅草屋的霉味、一丝若有若无的奶腥气…以及一种极其阴冷的、如同地窖深处般的腐朽气息!
昏暗的光线从门口涌入,勉强照亮了屋内狭小的空间。
屋子中央,冰冷的泥地上,赫然放着那个蓝底白花的破旧襁褓!
襁褓敞开着。
里面…空空如也!
那个冻得青紫僵硬的婴孩…不见了!
只有襁褓凌乱地摊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挣脱开。
李长山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他猛地抬头,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这间破败、昏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屋子!
土炕上,只有一床破旧的、沾满污迹的薄被,空无一人。
墙角堆着几个破瓦罐,盖着盖子。
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李长山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死死钉在了屋子最里面、那个用破草帘子勉强遮挡着的角落——那是张寡妇用烂木板搭的一个极其简陋的“柜子”。
嘶哑的婴啼声…正是从那个角落…从草帘子后面…清晰地传了出来!
“呜…哇…哇…”
哭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执拗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意味。
李长山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他僵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那微微晃动的破草帘子,听着帘子后面那清晰的哭声,一个无比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那个冻僵的青紫婴孩,正蜷缩在黑暗的柜子里,睁着那双死鱼般的灰白眼睛,对着他…无声地咧开嘴…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要转身逃跑!
就在这时,瘫在门外雪地里的张寡妇,像是被那哭声刺激到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神智。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嚎,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她披头散发,眼神疯狂,不管不顾地撞开僵在门口的李长山,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朝着那个传出哭声的角落猛扑过去!
“啊——!别缠着我!滚开!滚开啊——!” 她尖叫着,枯瘦的手一把扯掉了那块破草帘子!
草帘落下。
角落那个简陋的木柜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柜门…是虚掩着的。
哭声…就是从柜门后面传出的!
张寡妇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柜门!
李长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却又忍不住死死盯住那个打开的柜子!
柜子里…没有婴孩。
只有…几件叠放得还算整齐的破旧衣物。
哭声…在柜门被拉开的瞬间…戛然而止。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张寡妇僵立在柜门前,保持着拉门的姿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空荡荡的柜子内部。
李长山也愣住了。空的?怎么会是空的?那哭声…
他刚想松一口气,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却猛地从柜子里弥漫出来!那气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死寂寒意!
他的目光,越过张寡妇僵硬的肩膀,落在了柜子最底层的角落里。
那里,似乎…放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不是衣物。
那东西…是白色的。
惨白惨白。像一团揉皱的纸,又像…一块剥落的人皮?
它静静地蜷缩在柜子最深的阴影里,只有拳头大小。
就在李长山看清那东西轮廓的瞬间——
那团惨白的东西…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张…没有五官的、平坦得如同白板的脸…缓缓地、从蜷缩的状态…抬了起来!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惨白!正正地…对着门口的李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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