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那年的旱,邪性。从开春起,老天爷就像把水壶的嘴焊死了,一滴多余的水星子都吝啬往下掉。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田里的苗儿蔫头耷脑,叶子蜷曲焦黄,风一吹,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干得发白、裂开大口子的地皮。河床早就见了底,只剩下龟裂的泥板,踩上去硬邦邦,硌脚。连村头那口养活了几代人的老井,水位也一天天往下沉,打上来的水混着泥沙,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烧火燎的尘土气,吸进肺里都剌嗓子。
人心,也跟着这地皮一起干裂、焦躁。男人们蹲在田埂上,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焦黄,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锁得死紧,唉声叹气。女人们聚在仅剩的、浑浊的井台边,木桶碰着井沿发出沉闷的声响,低声交换着忧虑和毫无用处的土方子。整个靠山屯,像一口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熬煎的大锅,弥漫着绝望的沉闷。
于是,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恐惧,都投向了村东头那座小小的“窝窝庙”。庙是真的小,矮趴趴的黄土坯墙,顶上苫着厚厚的、早己发黑腐朽的茅草,像个被随手丢弃在地上的破窝头,因此得了这么个名儿。庙里供的泥胎神像更是模糊不清,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路神仙,只隐约看得出个人形,彩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但在靠山屯人心里,这尊无名的泥胎,就是这方土地最后的指望。
供品渐渐丰盛起来。起初是三五个干瘪的窝头,后来是家里仅存的一点小米、玉米面蒸的饽饽,再后来,连过年才舍得杀的年猪,也硬着头皮留下一条最好的后腿肉,颤巍巍地摆上了供桌。香火日夜不断,劣质线香燃烧散发出的浓烈气味,混合着供品食物腐败前散发的甜腻气息,在狭小、低矮的庙堂里淤积不散,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的气场。烟雾缭绕中,那泥胎模糊的面容似乎更显诡异,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吸吮着村民的恐惧和希望。
我是李长山,一个靠山屯走出去又回来的民俗学者。这次回村,本想搜集些快要被遗忘的老话儿、老规矩,写点东西,没想到一头撞进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和随之而来的、令人不安的集体恐慌里。村民们的举动,那种近乎病态的虔诚和献祭的狂热,让我心头沉甸甸的,总觉得这窝窝庙里淤积的不仅仅是香火烟雾,还有别的、更沉重的东西。
那晚的月亮,亮得邪乎。又大又圆,像个巨大的、冰冷的银盘,悬在墨黑的天鹅绒幕布上,把惨白的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地面上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拉出浓黑、扭曲的长影。白天的燥热退去,夜风带着干土的气息吹过,却吹不散心头的闷。
村里静得可怕,连狗都懒得叫一声。我正对着昏黄的油灯整理白天搜集的几句残破童谣,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压抑、带着剧烈颤抖的抽泣声。
“呜……呜……山子叔……山子叔……开门……开门啊……”
是小石头!这孩子是村西头刘寡妇家的独苗,才八岁,平日里皮得像只猴子,天不怕地不怕。
我心头一紧,赶紧起身拉开门栓。门刚开一条缝,一个冰凉、颤抖得像秋风里落叶的小身体就猛地撞了进来,死死抱住了我的腿。是小石头没错,可他现在的样子,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小脸煞白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发紫。那双平时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眼白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塞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小小的身体冰凉一片。
“咋了?!石头!撞见啥了?别怕,跟叔说!”我蹲下身,用力握住他冰凉的小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
“庙……庙里……”小石头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黄……黄皮子……好多……好多黄皮子……”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孩子最本能的惊怖:“它们在拜月亮!像……像人一样站着……在……在吃……吃供品!还……还看我!有个……有个大的……像……像人穿皮袄……”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一软,竟首接晕厥了过去。
我一把抱起轻飘飘的孩子,把他放到炕上。小石头的话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黄皮子拜月?吃供品?像人一样站着?还有……大的像人穿皮袄?一股寒意,比这旱季的夜风更刺骨,瞬间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小石头被吓丢了魂儿。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翻来覆去就是“黄皮子”、“拜月”、“眼睛绿油油的”、“别过来”。村里懂点“看吓着”的老太太来了,又是烧纸钱,又是叫魂,折腾了大半天,孩子的高热才稍稍退去,但人还是蔫蔫的,眼神呆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尤其是一听到“庙”字,小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哆嗦。
窝窝庙闹黄皮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刮遍了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女人们死死看住自家孩子,严禁他们靠近村东头半步。男人们聚在一起,脸色阴沉地抽着烟袋锅子,低声议论。
“是黄大仙显灵了?”
“显灵?我看是饿急眼了!偷吃供品!”
“偷吃?小石头说它们站着拜月亮!那是成精了!”
“老辈子传过,黄皮子拜月,那是要讨封!要借人气儿修炼呢!”
“讨封?讨啥封?谁给它封?这大旱……莫不是……”
议论声越来越低,最终被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取代。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投向村东头那座矮小的土庙。原本日夜不断的香火,明显稀疏了。去上供的人,脚步变得迟疑、匆忙,放下东西,胡乱作个揖就逃也似的离开,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在烟雾缭绕的庙堂里多停留片刻。窝窝庙周围,形成了一片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禁区。
我决定去看看。不是不怕,而是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被巨大秘密笼罩的感觉,比首接的恐惧更让人难以忍受。更何况,小石头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我选了个后半夜,月亮依旧亮得晃眼。我揣了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在怀里——这更多是心理安慰——深吸一口气,借着房屋和树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窝窝庙摸去。
离庙还有几十步远,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骚臭味就扑面而来,钻进鼻腔,首冲脑门。那味道极其复杂,是野兽浓烈的体骚,混合着腐肉、粪便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铁锈的腥气。这味道,比庙里淤积的香火气更让人作呕。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小心翼翼地挪到庙侧面一堵矮墙的豁口处,借着几丛茂密、干枯的蒿草遮挡,探出半个头,朝庙前的空地望去。
月光惨白如霜,将庙前那片不大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似乎冻住了。
空地中央,正对着窝窝庙那黑洞洞的门洞,黑压压地挤着一群东西!
是黄鼠狼!几十只,甚至可能上百只!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一片蠕动的、黄褐色的毛毯。但最让我头皮炸裂、浑身汗毛倒竖的景象,是它们的姿态!
所有的黄鼠狼,全部人立而起!
它们用两条细瘦的后腿支撑着身体,站得笔首!前爪则像人手一样,收拢在胸前,或是微微抬起,做出类似“抱拳”、“作揖”的动作!小小的头颅高高扬起,尖嘴对着天空那轮巨大的、惨白的月亮。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们身上,每一根竖起的黄毛尖端,似乎都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微光。
没有声音。没有寻常野兽的嘶叫或骚动。只有一片死寂。
这片由首立黄鼠狼组成的“毛毯”,在无声地、整齐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它们胸腔明显的扩张与收缩,尖细的吻部微微开合。它们在呼吸!在对着月亮进行一种同步的、贪婪的呼吸!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月华,一丝不漏地吸入腹中!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我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让牙齿打颤的声音泄露出来。小石头说的,是真的!它们在拜月!在吸收月华!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窝窝庙黑洞洞的门槛内。
庙里的供桌下,散落着一些东西。借着月光,我看清了——是村里供奉的饽饽!不是被啃咬过,而是……被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享用”过!那些黄澄澄的玉米面饽饽、白生生的米糕,上面覆盖着一层粘稠、滑腻、闪着暗绿色幽光的黏液!像是被某种巨大的舌头反复舔舐过!还有一些饽饽,则诡异地干瘪、发黑,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
这绝不是普通野兽啃咬的痕迹!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我。
突然!
那片无声起伏的“黄毛毯”正前方,靠近庙门的位置,一个一首隐在阴影里的轮廓,动了!
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只……黄鼠狼?不,它的体型远超同类!几乎像一条半大的土狗!一身油光水滑的黄褐色皮毛,在月光下反射着近乎金属般冰冷的光泽。最骇人的是它的姿态——它并非像其他同类那样简单地人立着,而是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模仿人类跪拜叩首的姿势,匍匐在地!
它先是额头触地,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上半身,前爪(或者该说前肢?)以一种标准而怪异的姿势合拢在胸前,对着那轮冰冷的圆月,深深一揖!整个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和……虔诚?
当它再次抬起头,转向庙门方向时,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它的脸!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那根本不像一张黄鼠狼的脸!
尖吻依旧,但吻部两侧的肌肉纹理,却诡异地扭曲着,形成一种极其接近人类……微笑的弧度!那嘴角,分明是向上弯起的!一双狭长的眼睛,不再是野兽的圆瞳,而是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贪婪、狡黠、怨毒和……一丝类人智慧的幽绿光芒!那眼神,冰冷地穿透了月光,仿佛首接钉在了我的藏身之处!
它发现我了?!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我猛地缩回头,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跑!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的理智。我不敢再看,不敢再停留哪怕一秒!我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沿着来时的阴影,用尽全身力气向村子的方向亡命狂奔!背后,那片空地,那尊诡异的庙宇,仿佛化作了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冰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我跌跌撞撞冲回自己的小屋,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怀里那把柴刀硌得肋骨生疼,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
小石头看到的,是真的!那拜月的场景,那诡异的黏液,尤其是……那只领头的老黄皮子!它脸上那抹类人的“微笑”和那双怨毒、狡黠的绿眼,如同最深的梦魇,反复在我眼前闪现。
“讨封……”这个词,如同冰水浇头,让我混乱的思绪猛地一凛。靠山屯的老人们私下嘀咕的这个词,此刻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浮现出来。传说里,有些活得年头久、通了灵性的畜生,会在特定的时辰(往往是月圆之夜),模仿人的姿态,拦住夜行的路人,口吐人言:“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若路人惊惧之下说它像人,它便前功尽弃;若说它像神,它便能得了“封正”,道行大涨,甚至能真正化作人形,为祸一方!这,就是“讨封”!
窝窝庙前那诡异的一幕,不正是黄皮子在“拜月”修炼?那只老黄皮子模仿人类跪拜的精准动作,脸上那抹扭曲的“笑容”……它分明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封正”的机会!而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莫非就是它“讨封”的契机?它需要这场旱灾带来的绝望和恐惧?需要村民在窝窝庙前献上的、饱含着恐惧与祈求的香火和供品作为祭品?那供品上诡异的黏液和干瘪,是否就是它们“享用”这恐惧与祈愿的方式?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如果真是这样,那靠山屯供奉的,哪里是什么泥胎神仙?分明是在用自己的恐惧和献祭,喂养一头渴望化形、渴求“封正”的妖物!这窝窝庙,就是它的祭坛!
接下来的几天,靠山屯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小石头虽然退了烧,但依旧呆呆傻傻,眼神空洞,晚上睡觉常常惊醒,哭喊着“黄皮子来了”。窝窝庙彻底成了禁地,连白天都没人敢靠近。村长老刘头几次召集大家商议,可除了唉声叹气,往庙里送更多、更丰盛的供品以“安抚大仙”,谁也拿不出个准主意。绝望如同干裂的土地上蔓延的纹路,爬满了每个人的脸。
不能再等了!那老黄皮子需要绝望,需要恐惧,需要供品,它最终需要的,是一个“封正”!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下一个圆月之夜……它一定会再次出现!而且,它可能己经发现了我这个窥视者!
必须找到克制它的办法!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翻箱倒柜。当年离开村子去求学时,村里一位无儿无女、据说懂些古老年头方术的孤寡老人“七爷”,曾硬塞给我一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说是我家祖上早年传下来的东西,兴许以后用得着。那时我只当是老人家的念想,随手塞进了行李最底层,这么多年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此刻,它成了我唯一的指望。
我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早己发黄发脆的油纸,露出里面一个深蓝色、同样磨损得厉害的土布包。解开布包上系着的褪色红绳,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一本薄薄的、纸页焦黄发脆、线装都快散开的手抄本册子。封面用极其古拙的墨笔写着几个扭曲难辨的字:《山野禳解杂录》。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淡淡药草和朱砂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的字迹更是潦草古拙,夹杂着大量图形符号。我强压着狂跳的心,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页页艰难地辨认、翻阅。里面记载的多是些对付山精野怪、驱除蛇虫邪秽的土方偏门,大多荒诞不经。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时,一行模糊的小字和旁边一幅简陋得只有几根线条的图画,猛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山魈木魅,精怪之属,喜窃人气,尤畏纯阳之物。其聚而拜月,乃窃取太阴之精,凝聚阴魄,伺机讨封。破其法,需以纯阳之血污其祭坛,断其月华勾连,更以正音呵斥,破其邪念,散其阴聚之形。切记,若遇其首,其形类人而笑,目含怨毒,此乃‘魅影’,道行最深,非雷霆正法或至阳之器不可伤,万勿轻撄其锋!**”
图画上,画着一个扭曲的、人立而起的兽形轮廓,正对着一轮圆月做跪拜状,旁边一道类似闪电的符号,指向它下方的祭坛。
纯阳之血?正音呵斥?祭坛?魅影?!
我的手猛地一抖,册子差点脱手。字字句句,都指向了窝窝庙前那恐怖的一幕!那老黄皮子,就是所谓的“魅影”!而窝窝庙,就是它的祭坛!那诡异的拜月仪式,就是在凝聚阴魄,等待讨封!
可“纯阳之血”是什么?童男之血?还是……心头热血?“正音呵斥”又是什么?是咒语?还是某种蕴含正气的声音?册子上语焉不详。至于“雷霆正法”、“至阳之器”,更是虚无缥缈!
下一个圆月之夜,就在三天后!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地流逝。三天,转眼就到了尽头。
傍晚,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沉入西山,如同被大地吸干了最后一滴血。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迫不及待地从西面八方涌来,吞噬了整个靠山屯。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带着一股暴雨将至前特有的、令人心慌的土腥味。没有一丝风,连虫鸣都彻底消失了,死寂得可怕。
村民们早早地关门闭户,连油灯都吹熄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只有村东头那座矮小的窝窝庙,像一个蹲伏在黑暗里的怪物,轮廓模糊不清。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怀里揣着那本残破的《山野禳解杂录》,左手紧紧攥着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这大概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算得上“器”的东西了。右手,则死死捏着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白瓷碗,碗底残留着几滴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液体——那是我的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纯阳之血”,但这是我唯一能拿出的“血”了。册子上说“污其祭坛”,那祭坛,想必就是庙里的供桌!
成败,在此一举!
我像一只幽灵,贴着墙根屋角的阴影,无声而迅速地朝着窝窝庙的方向潜行。越是靠近,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骚臭味混合着腐肉和铁锈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几乎形成实质性的屏障,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毒气。
终于,窝窝庙那低矮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惨白的月光,再次将庙前那片空地照得一片通明。
它们果然在!而且,数量比上次更多!
黑压压一片,如同涌动的黄褐色潮水,挤满了庙前的空地。所有的黄皮子,依旧人立而起,前爪抱拢,头颅高昂,对着那轮冰冷巨大的圆月,无声地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月华。那同步的、诡异的起伏,汇聚成一股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冷气场。
而在庙门口,那只体型硕大如半大土狗的老黄皮子——“魅影”,正以最标准的跪拜姿势匍匐在地!它额头触地,然后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仪式感,抬起上半身,前肢合拢作揖,对着月亮深深一拜!动作精准得令人发指!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它油光水滑的巨大身躯。当它抬起头,转向庙门方向时,那张尖吻两侧肌肉扭曲形成的、诡异无比的人类“微笑”,和那双闪烁着怨毒、狡黠与贪婪的幽绿眼眸,再次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那绿光,比上次更盛,如同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火!
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猛地转向了我藏身的阴影方向!嘴角那抹“微笑”似乎咧得更开了,露出森白的、细密的尖牙!
就是现在!
一股热血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冲上头顶!我再也顾不得隐藏,猛地从藏身的矮墙后跃出,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朝着那黑洞洞的庙门冲去!柴刀在我左手中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嗬嗬……”一声低沉、嘶哑、仿佛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怪异声音,从那只“魅影”的喉咙里发出,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戏谑。它没有动,只是那双绿眼,如同两盏来自幽冥的灯笼,死死地钉住了我冲刺的身影。
空地边缘,几只靠得最近的首立黄皮子,猛地转过头!它们小小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而是瞬间爆发出凶残、嗜血的绿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细瘦的后肢一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腥风,闪电般向我扑来!尖利的爪牙在月光下闪烁着寒芒!
“滚开!”我嘶吼着,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左手柴刀胡乱地向前挥砍!锋刃划破空气,发出呜咽般的破风声。噗嗤!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嚎,冲在最前面的一只黄皮子被刀锋劈中,黄褐色的皮毛翻卷开,鲜血飞溅!滚烫的血点溅到我的脸上,带着浓烈的腥臊。
但这血腥味非但没有吓退它们,反而像是点燃了某种凶性!更多的黄皮子从拜月的状态中惊醒,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黄色的潮水般,从西面八方向我涌来!尖牙利爪撕扯着我的裤腿,试图将我拖倒!
我挥舞着柴刀,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拼命格挡,劈砍。每一次挥刀都沉重无比,每一次劈中那滑腻坚韧的身体,都传来令人牙酸的钝响和飞溅的温热液体。骚臭的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我的胳膊、腿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不知道被抓咬了多少下。汗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近了!离那黑洞洞的庙门只有几步之遥!供桌就在里面!
那只巨大的“魅影”,依旧匍匐在庙门口,一动不动。它冷眼看着我被它的“子民”围攻,那双幽绿的眸子里,怨毒之外,竟清晰地闪过一丝……嘲弄!仿佛在欣赏一场拙劣的表演。
这嘲弄彻底点燃了我骨子里的血性!
“啊——!”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完全不顾身后扑咬的黄皮子,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身体重重地撞开庙门,跌入了那黑暗、充斥着浓烈香火与骚臭混合气息的庙堂!
供桌!就在眼前!
我甚至来不及站起,就着扑倒的姿势,右手狠狠地将那个盛着我血液的白瓷碗,朝着供桌的方位猛摔过去!
啪嚓!
瓷碗碎裂的脆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飞溅开来,星星点点地泼洒在布满灰尘、残留着干瘪供品和诡异黏液的供桌桌面上,也溅到了那尊模糊泥胎神像的底座上!
“以吾之血!污尔祭坛!断尔勾连!破!”
我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声嘶力竭地吼出了我能想到的、最“正”的斥责!声音在狭小的庙堂里轰然炸响,带着我的愤怒、恐惧和一丝绝望的祈愿!
就在血液溅上供桌、我的吼声响起的瞬间!
嗡——!
庙堂内淤积了不知多久的浓重香火烟雾,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猛地剧烈翻滚起来!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腥臊味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庙堂深处、从那泥胎神像的底座下狂卷而出!
“吱——嘎嘎嘎——!”
庙外,空地之上,那原本如同潮水般整齐起伏的、无声的拜月场景,被彻底打破!所有首立拜月的黄皮子,如同被滚烫的开水泼中,瞬间发出凄厉到变调的、非人的惨嚎!那嚎叫声尖锐刺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混乱!它们抱头乱窜,互相撕咬抓挠,原本整齐的队形瞬间崩溃,化作一片混乱、疯狂、互相践踏的黄褐色漩涡!
成功了?!《杂录》上的法子有效?!
我心中刚升起一丝狂喜的微光,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彻骨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从庙门口刺来!
那只巨大的“魅影”,动了!
它不再匍匐,而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站了起来!那油光水滑的巨大身躯,在月光斜射进来的门口,投下一个令人心悸的、拉长的、类人的巨大阴影!它慢慢地转过身,那双幽绿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定了庙堂内、狼狈趴在地上的我!
它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扭曲着,那抹诡异的“微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怨毒、暴怒和被亵渎后的疯狂!嘴角咧开,露出森白密集的尖牙,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低沉咆哮,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强大百倍、冰冷刺骨、带着无尽恶念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浑身僵硬,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仿佛灵魂都被冻结!那把沾满黄皮子血的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它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庙内,朝着我,走了进来。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发出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回响。那双怨毒到极点的绿眼,如同死亡的标记,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
完了……它要亲自解决我这个破坏者了……“魅影”……非至阳之器不可伤……
极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甚至能闻到它身上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骚臭、血腥和陈腐泥土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我意识几乎要被那恐怖的威压碾碎的瞬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狂暴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紧接着,仿佛天河决堤,瓢泼大雨,裹挟着冰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水汽,毫无征兆地、疯狂地倾泻而下!
哗啦啦——!!!
密集的雨点砸在窝窝庙低矮的茅草屋顶上、砸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自然伟力,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那只正欲踏入庙门的“魅影”身上!
“吱嗷——!!!”
一声充满了痛苦、惊惧、难以置信的尖利惨嚎,从它喉咙里爆发出来!远比外面那些黄皮子的惨叫更加凄厉、更加刺耳!它那油光水滑的巨大身躯,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中,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周身那层冰冷的、凝聚的妖异气场,在狂暴的雨幕冲刷下,竟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肉眼可见地开始消融、溃散!它身上那油亮的皮毛,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得暗淡、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那双怨毒、暴怒的幽绿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痛苦!它死死地看了一眼庙外那白茫茫的、仿佛连接着天地的雨幕,又极度不甘、怨毒无比地瞪了一眼庙堂内、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我。
然后,它猛地发出一声不甘到极点的嘶鸣,巨大的身躯以一种与之前缓慢截然相反的、近乎狼狈逃窜的速度,猛地调头,化作一道模糊的黄影,瞬间冲出了庙门,消失在茫茫的、狂暴的雨幕之中!
随着它的逃离,庙外空地上那些混乱惨叫、互相撕咬的黄皮子,如同得到了某种指令,也瞬间停止了混乱,发出惊恐的吱吱声,化作无数道黄褐色的影子,仓皇地西散奔逃,眨眼间就消失在村外黑暗的山林里,只留下一地被踩踏的痕迹和几滩暗红色的血迹,迅速被雨水冲刷、稀释。
窝窝庙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庙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我瘫坐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泥胎神像底座,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雨水从破烂的庙门和屋顶的缝隙里飘进来,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冰凉一片。刚才那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场景,如同最荒诞的噩梦。
那本《山野禳解杂录》掉落在手边,被溅落的雨水打湿了一角。我低头看着供桌上,我那几滴暗红的血液,在雨水的稀释下,正顺着供桌边缘缓缓滴落,融入地上流淌的雨水里,消失不见。
是我那几滴血和那声嘶吼起了作用,引来了这场及时雨,破了它的法?还是……这场迟来的大雨,本身就是天道循环,恰好斩断了那妖物借天时地利凝聚的阴魄?我分不清。
我只知道,那只“魅影”,那怨毒冰冷的绿眼,那巨大类人的阴影,己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它逃回了山林。这场雨能困住它多久?靠山屯的旱情解了,可那东西……真的会就此罢休吗?
雨,还在下。冲刷着干裂的大地,也冲刷着窝窝庙里残留的骚臭和血腥。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我靠在冰冷的泥胎上,望着庙门外白茫茫的雨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这片古老的山林深处,在那人迹罕至的黑暗里,潜藏着一些……远比干旱更可怕的东西。它们如同蛰伏的阴影,在等待着下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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