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的寒风像裹了冰碴的鞭子,抽打着哈尔滨道外区那个蜷缩在铁路边的小村子。1995年的冬天格外肃杀,刚入腊月,积雪己没过了脚踝。李长山踩着“咯吱”作响的雪推开老舅家院门时,一股混合着纸钱灰烬和炖酸菜的气味扑面而来。火炕烧得滚烫,却驱不散屋里凝滞的寒意。几个裹着厚棉袄的村人围着炕桌,烟袋锅子明灭不定,烟雾缭绕中,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
“王婆子倒在那条道上时,眼还瞪着天呢,”老舅啐了口烟油,喉结滚动,“刘麻子看得真真的——那只野狸子,通体乌黑,尾巴尖儿却雪白,就蹲在她心口上舔爪子。”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仿佛要抠出那个可怖的画面,“等人们壮着胆子凑近了……她半边脸的皮肉像活物似的蠕动着,最后竟长出了猫毛!”
李长山这个省城民俗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本是回来搜集年关祭祀习俗的。此刻笔记本摊在膝头,钢笔尖却在“猫脸老太太”五个字下洇开一团浓墨。窗外的风钻进缝隙,呜咽着,像极了垂死猫儿的哀鸣。
恐慌如同暴风雪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村子上空。往日雪地上疯跑的孩子们消失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黄昏刚至,村路便己空无一人。李长山走在硬邦邦的雪壳上,只听见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村东头王婆子那间低矮的泥坯房歪斜着,门板上交叉贴着两道褪了色的黄符,窗纸破洞黑黢黢的,像被挖去的眼窝。几个半大孩子缩在隔壁柴垛后,手腕上一律系着刺目的红布绳,编成复杂的结,绳头还缀着小小的铜铃——那是家里老人翻箱倒柜找出的“辟邪古法”。
“李……李叔,”一个鼻涕冻成冰棱的男孩哆嗦着喊住他,眼睛瞪得溜圆,“昨晚……后山坟圈子那边,有绿火球飘,还有……还有老太太哭,像猫叫春似的!”他手腕上的红绳随着颤抖叮当作响。
最初的嗤之以鼻,此刻在李长山心里裂开了细缝。他决定去王婆子家看看。推开那扇虚掩、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混杂着劣质线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腻气首冲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供桌上残存的几块硬邦邦的玉米饽饽上,覆盖着一层粘稠滑腻、泛着暗绿色幽光的黏液,像是被某种巨大的舌头反复舔舐过。地上散落着零星的黄褐色绒毛。最刺目的是墙角——几道深深的抓痕撕裂了斑驳的泥墙,木屑翻卷,那绝非人类指甲所能为。李长山蹲下身,指尖拂过抓痕边缘,几根坚硬锐利、微微带钩的爪尖赫然嵌在木头缝隙里。他胃里一阵翻搅。
怪事如同瘟疫般蔓延。先是村西头老赵家的鸡窝半夜被血洗,十几只鸡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内脏不翼而飞,雪地上只留下梅花瓣似的带蹼爪印,间或夹杂着几个扭曲、深陷、似人非人的脚印。接着是村南铁匠家六岁的栓子,黄昏时在自家院门口滚雪球,一转眼就没了踪影。家人发疯似的搜寻,只在柴房角落发现一只小小的、冻硬的棉鞋,旁边雪地里,几缕同样的黄褐色绒毛黏在暗红的血迹上。
“是猫婆子!王婆子变的猫婆子索命来了!”铁匠媳妇的哭嚎撕心裂肺,在死寂的村庄上空回荡,撞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惊惶的耳朵里。“它饿啊!吃了鸡,就要吃人了!下一个……下一个指不定是谁家娃!”
流言在恐惧的滋养下疯狂生长。有人说深夜听见王婆子家方向传来指甲刮挠棺材板的“嚓嚓”声;有人说看见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在坟茔间跳跃,快如鬼魅,肩上还扛着个不断扭动的小包袱;更有人信誓旦旦,说那东西被惊动时回头一瞥,半边人脸淌着血泪,半边猫脸龇着森白的獠牙,绿眼珠像两盏地狱里飘来的灯笼。
李长山在冰冷的炕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声鹤唳,每一次树枝折断的脆响,都像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铁匠家找到的那几根兽毛,和他从王婆子家墙上抠出的爪尖,被他小心翼翼地包在油纸里。白日里强装的镇定在黑夜中片片剥落。他反复着老舅偷偷塞给他的一小截用黑狗血浸透、又经神汉念咒的红绳,粗糙的纤维硌着掌心。科学构筑的理性高墙,在古老乡村根深蒂固的原始恐惧面前,摇摇欲坠。
村支书敲响了集合的破铁钟,声音喑哑急促。晒谷场上稀稀拉拉聚拢了面色青白的村民,火把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投下深深浅浅、扭曲不安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焦油味和更浓重的恐惧。
“不能这么下去了!”村支书哑着嗓子吼,眼窝深陷,“是人是鬼,总得弄个明白!后山……它老巢肯定在坟圈子!趁它刚祸害了栓子,说不定在‘窝’里,咱们……”他咽了口唾沫,举起手里磨得锃亮的柴刀,“……端了它!”
响应声参差不齐,带着颤音。男人们大多抄起了锄头、铁叉,也有人握着菜刀或顶门杠,女人则死死搂着怀里的孩子,手腕上的红绳密密麻麻。李长山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手中紧攥着一柄从老舅家翻出的沉重铁钎,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凭。他看着一张张被火光和恐惧扭曲的脸,仿佛看到百年来深植于这片黑土地的迷信与绝望,正化作实体,从坟墓里爬出。
队伍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在惨白月光照耀下的雪地里缓慢蠕动,朝着后山那片乱坟岗。积雪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风穿过枯枝,呜咽着,时而夹杂几声凄厉悠长的夜枭啼叫。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战的咯咯声。越靠近坟地,那股骚臭味越浓烈,混杂着冻土和新翻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刘麻子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手里的火把“噗”地掉在雪地上,嗤嗤冒着白烟。人群瞬间凝固。
月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照亮了王家那座新起的坟包。坟头的土被粗暴地刨开,散落得到处都是。一口薄皮白茬棺材斜斜地半露出来,棺盖像被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掀开,碎裂成几块,散落在周围。棺材里空空如也,只残留着几片破烂的深蓝色寿衣碎片。
“炸坟了……它……它出来了!”不知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点燃了炸药桶。人群瞬间炸开,恐惧的洪流冲垮了最后一丝勇气。男人们手中的武器叮当坠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刺破夜空。推搡,踩踏,人群像没头的苍蝇般朝着来路溃逃,火把被丢弃,在雪地上滚动、熄灭,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混乱。
李长山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踉跄后退,铁钎几乎脱手。就在这绝望的喧嚣中,一声清晰、冰冷、非人非猫的尖啸,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穿所有嘈杂,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啸声来自坟地更深、更密的黑暗处——那片挤满了无碑荒坟的老林子!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猛地扭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惨白的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一座坍塌的坟头上。它穿着破烂的深蓝色棉袄,身形干瘪如枯柴。当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上半身时,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它的脸——
左半边,是王婆子那布满深刻皱纹、灰白死气的脸,浑浊的眼珠像蒙尘的玻璃球,毫无生气地凸着。
右半边,却覆盖着浓密、脏污的黄褐色毛发!肌肉诡异地扭曲着,形成狞笑的褶皱,嘴角咧开,露出森白尖利的獠牙。一只幽绿、竖瞳的猫眼,闪烁着怨毒、贪婪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类人智慧,死死地锁定了混乱人群中孤立无援的李长山!
“嗬……”那东西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像卡着浓痰的垂死喘息,又像野兽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低吼。
跑!
求生的本能如同高压电流击穿全身。李长山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撞开身边一个吓傻的村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溃逃人群相反的方向——村子的侧面,亡命狂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他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他能感觉到那双怨毒的绿眼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他的背上。身后,枯枝被急速踩断的“噼啪”声,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似人似猫的喘息,越来越近!
慌不择路。他冲下结冰的河滩,又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峭的土坡,棉袄被荆棘撕开一道道口子。前面是村尾废弃的守林人小屋,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绝望的大嘴。那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他像一颗炮弹般撞开那扇腐朽、虚掩的木门,沉重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摔倒在冰冷、布满灰尘和碎草的地面上。肺叶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冒。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肩膀死死顶住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颤抖的手摸索着,抓起地上半截锈蚀的铁钎,插进了破烂的门栓环里。
几乎就在门闩插上的同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门板剧烈地震颤!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外面那东西撞上来了!
“砰!砰!砰!”
撞击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狂暴!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插销环的锈铁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变形。尘土从门框缝隙簌簌落下。伴随着撞击的,是喉咙深处发出的、越来越响亮的“嗬嗬”低吼,充满了暴戾的渴望。
李长山背死死抵住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汗水混合着泥土流进眼睛,刺痛模糊了视线。他绝望地环顾这狭小、黑暗的空间,只有角落里一堆发霉的稻草和散落的几个空酒瓶。没有任何武器,没有任何退路。
“呜——嗷——!”
一声充满挫败与狂怒的尖利嘶鸣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门外的撞击诡异地停止了。
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彻底的死寂。只有李长山自己粗重、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回荡,撞击着他的耳膜。得救了?它……放弃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绝望的深渊里冒出一丝微光。
“时辰……到了。”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仿佛两块生锈铁片在他颅骨内部摩擦的声音,骤然穿透了他的耳膜!
嗡——!
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重锤击中。极致的寒意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西肢百骸麻痹僵硬。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小屋那扇唯一的、布满污垢和蛛网的小窗。
窗外,一片漆黑,死寂无声。
然而,就在那扇肮脏的、布满灰尘和冰花的玻璃窗上,借着惨淡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张紧贴着玻璃的脸!
左半边,是王婆子那张灰败、浮肿、沾满湿冷泥土和暗红血痂的脸!浑浊的死鱼眼圆瞪着,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右半边,浓密的黄褐色猫毛根根竖立,肌肉扭曲成一个极其怨毒、非人的狞笑!沾着泥土和碎肉的森白獠牙龇出唇外,一缕黏稠的暗色液体顺着獠牙滴落,在玻璃上拉出长长的、污秽的痕迹。
它无声地咧开嘴,腐烂的嘴角几乎撕裂到耳根。冰冷的、带着无尽恶意的视线,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穿透肮脏的玻璃,牢牢地钉在屋内李长山的脸上。
泥土,从那狞笑的嘴角簌簌落下。
李长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声短促的惊叫都无法发出。极致的恐惧冻结了血液和思维,全身的肌肉僵硬如石。他眼睁睁看着窗外那张恐怖的脸孔缓缓移动,一只覆盖着稀疏灰毛、指甲尖锐弯曲如同铁钩的枯爪,正慢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伸向窗户那早己朽烂不堪的插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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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老榆树上新挂的红布条在寒风里翻飞,褪色得飞快。李长山离开靠山屯那天,积雪开始消融,露出底下脏污的泥泞,像大地溃烂的伤口。关于王婆子坟被掘空的细节,被村人用沉默和闪烁的眼神掩埋,连同那晚溃散的搜捕和守林人小屋外诡异的爪印,都成了饭桌上被匆匆带过的话题。只有手腕上磨破皮的红绳印痕,和孩子们夜半惊醒的哭闹,证明那个寒冬并非幻觉。
研究所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李长山提交的报告躺在主任桌上,标题是《论区域性集体癔症与民俗恐慌的互动模型——以1995年哈尔滨道外区某村事件为例》。理性框架内的分析严谨周密,附录里甚至有几张兽毛显微照片和土壤成分检测单。只有他自己知道,抽屉最深处那个油纸包里,几根带有倒钩的坚硬爪尖,在密封袋里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臊。报告终稿里,他删掉了关于窗上那张脸的最后一行描述。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猛地坐起,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乱坟岗那股混合着骚臭与冻土的死亡气息。窗外城市霓虹闪烁,他却总忍不住瞥向最暗的角落,仿佛那里随时会浮出半张灰败的人脸和一只幽绿的猫瞳。那个贴着冰冷玻璃的狞笑,和泥土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己成为他神经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冻伤。
一年后的清明,李长山因一个民俗课题路过邻省偏僻的山村。招待所油腻的饭桌上,当地乡长醉醺醺地抱怨:“邪门事儿!后山老坟地……迁坟起棺,空的!裹尸布撕得稀碎,里头就几根黄毛!”他压低了声音,眼珠浑浊,“老辈人说……是‘猫祭’没成,东西饿狠了,挪窝啦!”
李长山握着酒杯的手瞬间冰凉。窗外,浓重的山影如巨兽匍匐。他忽然想起王婆子棺材里残留的深蓝寿衣碎片,想起老舅讲述时桌上摇曳的油灯火苗,想起那个风雪夜溃散人群丢下的、在雪地里熄灭的火把。科学能解剖兽毛与爪痕,却量不出人心豢养恐惧的深渊有多深。此刻,在这陌生群山的沉默注视下,他仿佛又听到了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在那片古老而冰冷的黑土地之下,某些东西只是蛰伏。它们在等待下一个绝望的寒冬,等待另一场由轻慢、遗忘或更深的黑暗滋养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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