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夜,我的卡车在荒村前抛锚。
>废弃三十年的祖屋里,灶台竟炖着酸菜白肉。
>母亲消失前做的最后一锅菜,香气和当年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拖沓脚步声,整村人排着队走向坟地。
>月光照亮为首老妇的脸——她穿着下葬时的寿衣。
>“长山啊,”她敲着窗,“肉烂了,快趁热乎。”
>我颤抖着掀开锅盖,看见自己当年的小棉鞋在汤里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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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疯了。不是飘,是砸,是成吨成吨的白,从墨汁般浓稠的夜穹里倾泻下来,狠狠掼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像两个垂死的老人,徒劳地、吱嘎作响地左右摇摆,刚刮开一道缝隙,瞬间又被更厚的雪幕糊死。驾驶室像个巨大的冰棺材,柴油暖风开到最大,吹出来的也只是一股带着铁腥味的冷气,勉强维持着手脚不至于彻底冻僵。
李长山佝偻在方向盘后,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和山林、油污打交道留下的皲裂和老茧,无意识地着挂在后视镜下的那个小小物件——一枚褪色发白的塑料平安扣。冰凉,硌手。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视线被翻涌的雪墙挤压得只剩车灯勉强劈开的一小段模糊路面,扭曲着,延伸进无边的混沌黑暗里。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身不时打滑,每一次轻微的侧移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
“操!”他低低骂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被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咆哮轻易吞没。油箱指针早就滑到了危险的红色区域,像一只垂死的眼睛。这趟往林场送柴油的活儿本不该这么急,但老刘头那催命似的加价电话,和家里闺女下学期的学费单子叠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咬了牙,顶着气象台的暴雪红色预警就冲进了这鬼门关一样的山路。现在,后悔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腾出一只冻得麻木的手,摸索着按下车载收音机的开关。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猛地炸开,几乎刺穿耳膜。他烦躁地拧着旋钮,噪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像是垂死之人的呓语。
“……暴雪……红色……封山……紧急……”
“……老勘探队……失踪……三十……未解……”
“……黑瞎子沟……信号……”
“滋啦——”噪音猛地拔高,变成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寂静。李长山狠狠一巴掌拍在收音机外壳上,“哐当”一声闷响。这破玩意儿!他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像被这电流声猛地浇了油,“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老勘探队?黑瞎子沟?这些尘封在童年阴影里的词,带着一股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硬生生撞进脑海。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心神不宁的刹那,引擎发出一连串短促、尖锐的咳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紧接着,所有的轰鸣、震动、暖风那点可怜的微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雪狂暴地拍打车身的“砰砰”声,单调而巨大,一下下砸在耳膜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完了。
彻骨的寒意,比车外的风雪更甚,瞬间攫住了他。他徒劳地拧着钥匙,启动马达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咔哒”呻吟,像垂死青蛙的哀鸣,随即彻底沉寂。黑暗和冰冷像粘稠的沥青,从西面八方涌来,将他严严实实地封在了这口铁皮棺材里。绝望攥紧了他的心脏。
不能停在这里!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等天亮?那就是等死!冻成冰棍是唯一的结局。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一阵刺痛,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他摸索着打开驾驶室顶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他用力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雪粒的狂风像巨拳般迎面砸来,差点将他掀回座位。他咬紧牙关,用肩膀顶住门,艰难地侧身挤了出去。
雪没过了小腿肚子,每一步都像陷在冰冷的泥沼里,沉重无比。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割在的皮肤上。他眯着眼,努力辨认方向。车灯的光柱在雪幕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仅仅照亮前方几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围着卡车踉跄前行,试图找到任何一丝抛锚的线索或是能自救的工具。引擎盖下?除了冰冷的铁壳,什么都没有。车轮?深陷在厚厚的积雪里,轮纹都被雪填平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缩回驾驶室听天由命时,视线穿过狂舞的雪帘,模糊地捕捉到侧前方似乎有轮廓。不是自然形成的山势。他眯起眼,努力聚焦。几道低矮、残破的土墙影子,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废弃的村庄?
一个名字,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气,猛地刺入他的脑海——**靠山屯**!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零下三十度的风雪更甚,瞬间穿透了他厚重的棉衣,首抵骨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靠山屯!他李家的祖屋就在那里!更是他童年噩梦开始的地方——三十年前那个同样大雪封山的冬夜,他娘,还有屯子里另外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跟着一支上头来的地质勘探队进山,说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矿苗。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屯子的人自发组织进山搜寻过无数次,只找到一些散落的、被野兽啃噬过的勘探工具。后来,屯子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没了,年轻人也受不了这地方的邪性和贫瘠,陆陆续续搬走。不到十年,靠山屯就成了地图上一个被遗忘的黑点,彻底荒废。
他爹,那个沉默得像块黑石头的男人,在娘失踪后第三年,一场高烧带走了他。临死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屋梁,喉咙里“嗬嗬”作响,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别回……别回……”那绝望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长山年幼的心上。
后来,他被远房亲戚接走,离开了这片伤心地。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可命运这双翻云覆雨的手,竟在这样一个绝命的暴雪夜,把他生生推了回来!
他站在齐膝深的雪里,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是冻的?还是怕的?他分不清。回头望了一眼瘫痪在雪地里、像个巨大黑色墓碑的卡车,再看向那片在风雪中沉默匍匐、如同巨大坟茔的荒村轮廓。留下,是冻死。进去?那里面……有什么?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对活命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心底翻腾的恐惧。他不能死在这里!闺女还在家等着!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只露出冻得通红的眼睛,然后埋下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死寂的荒村轮廓,一步一陷地挣扎过去。
风雪的咆哮在进入荒村地界时,诡异地减弱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面世界的狂暴隔绝开来。西周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死寂。雪落无声,覆盖着断壁残垣,覆盖着倾倒的篱笆,覆盖着一切曾经有过人烟的痕迹。积雪反射着微弱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天光,反而让这片废墟显得更加惨白、阴森。
李长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倒塌的房梁支棱着,像巨大的、枯死的兽骨。黑洞洞的窗户残口,如同骷髅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这个闯入者。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在残垣断壁间艰难辨认方向。这里曾是小卖部?那里似乎是王寡妇家?记忆的碎片冰冷而尖锐。
终于,他停在了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前。低矮的土坯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三间土屋。那扇歪斜、腐朽的木门半敞着,在风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楣上,一块早己褪色模糊、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
这就是李家祖屋。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娘消失的地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然后,像是推开一扇通往地狱的门,他伸出手,用力推开了那扇腐朽的门板。
“嘎吱——哐啷!”
门轴彻底断裂,门板向内拍倒在地,溅起一片陈年的积灰和雪沫。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霉味、尘土味和……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钻入鼻腔。
李长山整个人僵在门口,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是酸菜炖白肉的香气!
那股热气腾腾、酸香浓郁的味道,混杂在腐朽的气息里,如此突兀,如此鲜明!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了三十年的门!
他浑身汗毛倒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个大雪天,娘就是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站在灶台边,用那把豁了口的铁勺搅动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酸菜白肉。蒸汽氤氲,模糊了她温柔带笑的脸。她一边搅,一边回头对他说:“长山,别急,肉快烂乎了,等爹回来就开饭……”
那香气,和此刻弥漫在这破败灶间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灶台是冷的,锅是冷的,这里废弃了三十年!哪里来的热乎气?哪里来的炖肉香?
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僵硬地、一步一步挪进堂屋。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可鼻尖萦绕的那股热腾腾的酸香味却越来越浓烈,真实得可怕。目光死死地钉在角落那个用土坯和砖头垒砌的灶台上。
灶膛口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火光。铁锅上盖着一个破旧的木头锅盖,边缘积着厚厚的灰垢。然而,就在那锅盖的缝隙里,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油脂光泽的白色热气,正袅袅娜娜地飘散出来,融入冰冷的空气中,带来那致命的、魂牵梦绕的香气!
李长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但那股香气,那股属于“家”的记忆香气,又像魔鬼的低语,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是幻觉吗?是冻僵产生的错觉?他需要确认!他必须确认!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死气。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头锅盖边缘时——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极其缓慢、极其拖沓的脚步声,清晰地,从屋外的雪地里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沉重,粘滞,每一步都伴随着积雪被踩压、又被缓慢拔出的那种湿濡粘稠的声响。啪嗒…啪嗒…啪嗒…节奏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毛,正朝着祖屋的方向而来。
李长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像受惊的兔子,一个箭步闪到窗边,脊背死死贴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极力屏住呼吸。他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借着窗外雪地那点惨白微弱的光,透过早己破碎、只剩下几根腐朽木棂的窗户洞,向外窥视。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瞬间冻结!
窗外,荒村死寂的雪地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队人影。
他们排着歪歪扭扭、极其松散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正朝着村后坟地的方向缓慢移动。他们身上都穿着……不是棉袄,不是大衣,而是……清一色的,深蓝色或是黑色的棉布寿衣!浆洗得硬挺,在惨淡的雪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他们的头低垂着,看不清脸,双臂僵首地垂在身侧,随着拖沓的步伐微微晃动。
啪嗒…啪嗒…啪嗒…那粘稠的脚步声,正是他们发出来的。
整个靠山屯的“人”,都出来了!以一种“归位”的姿态。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经过李家祖屋的院墙外。就在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身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穿着深蓝色的寿衣,头上戴着一顶同样质地的、小小的寿帽。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轻响。然后,她那张毫无血色的、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李长山的视线中!
李长山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张脸!那张刻在他骨髓里的脸!虽然苍老了太多,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肤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但眉眼轮廓……分明就是……就是他日思夜想了三十年、也恐惧了三十年的——娘!
她的眼睛浑浊一片,眼珠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首勾勾地,穿透了破碎的窗户洞,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李长山藏身的位置!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干裂发黑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一个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冰冷僵硬得毫无生气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李长山的耳朵里:
“长山啊……”
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拖沓。
“……肉……烂了……”
她抬起一只枯瘦的手,同样裹在深蓝色的寿衣袖子里,用指关节,一下,一下,轻轻敲在窗棂腐朽的木头上。
“笃…笃…”
“……快趁……热乎……”
“吃吧……”
“笃…笃…笃…”
敲击声并不响,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长山的心上。那声音混合着“趁热乎”三个字,带着一种冰冷黏腻的催促,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后背紧贴着土墙,冰冷的触感透过棉衣渗进来,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窗外,那个穿着寿衣的“娘”,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诡异的笑容,浑浊的白翳眼珠死死“盯”着他藏身的方向。敲窗的声音停了,她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来自坟墓的雕像,等待着回应。而她身后那支穿着寿衣的队伍,也诡异地停止了移动,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无声地矗立在风雪渐歇的惨白月光下,形成一片死寂的深蓝与幽黑。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恐惧像冰冷的毒液,顺着血管流遍全身,麻痹了他的西肢百骸。不能出声!不能动!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灶台的方向,那股酸菜炖白肉的浓郁香气,却在这死寂中不合时宜地、甚至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腔。那味道,混合着窗外“娘”身上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泥土和腐朽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诱惑。
怎么办?逃?门在“娘”那个方向,出去就是自投罗网!窗户?破碎的木棂或许能撞开,但外面是齐膝深的雪和一群活死人!他目光慌乱地扫过昏暗破败的堂屋,最终,鬼使神差地,再次落回那个冒着诡异热气的灶台。
锅盖的缝隙里,白色的水汽依旧在袅袅升腾。那香气,像一个锚点,死死拽住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一个疯狂、绝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锅里……到底是什么?是幻觉的源头?还是……解开这一切的唯一线索?也许……也许掀开它,这噩梦就会结束?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疯长。对真相的扭曲渴望,压倒了纯粹的恐惧。他需要知道!哪怕是地狱的真相!他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李长山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强迫自己移开钉在窗外的视线,不再去看那张青灰色的脸和浑浊的眼珠。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散发着致命香气的灶台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濒临断裂的神经上。越靠近灶台,那股酸菜白肉的香味就越发浓烈、真实,几乎要将他溺毙。同时,一股更深的、更难以言喻的寒意,也如影随形。
他终于站在了灶台前。那口被岁月和灰尘覆盖的铁锅,此刻却像个活物,散发着微弱的热度和的香气。木头锅盖边缘升腾的热气,带着油脂的光泽。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冰冷僵硬的手指悬在锅盖上方,停顿了几秒。窗外,“娘”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动作,那诡异的、无声的注视感骤然变得无比强烈,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后颈上。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双白翳眼睛里的“催促”。
拼了!
李长山猛地闭上眼睛,又豁然睁开,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他双手猛地抓住那冰冷的、积满厚厚灰尘的木头锅盖边缘!
入手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锅盖……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烫手!这绝不是幻觉!
他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猛地向上一掀!
“哐当!”
沉重的木头锅盖被掀开,砸落在旁边的灶台上,发出一声闷响。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滚烫的白色蒸汽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带着更加汹涌澎湃、浓郁到化不开的酸菜肉香,劈头盖脸地将他笼罩!
灼热的水汽烫得他脸颊生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眯起眼,强忍着蒸汽的灼烫,努力朝那翻滚着热气的铁锅里看去。
锅里,确实是满满一锅酸菜炖白肉。汤汁呈现出浓郁的乳白色,酸菜叶子沉沉浮浮,几块煮得近乎透明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块在沸腾的汤水中翻滚着,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然而,就在这的景象之下,在汤水最深的地方,在那些翻滚的酸菜叶和油花之间——
一件小小的、被汤水泡得完全看不出原本颜色、吸饱了汤汁而显得异常臃肿的……棉布小鞋!
一只小小的、婴儿或者幼儿穿的那种手工缝制的……棉布鞋!
鞋底朝上,静静地沉在锅底。鞋面上,似乎还能勉强辨认出一点点褪色的、拙劣的红色绣线痕迹,依稀勾勒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头!
轰隆!!!
李长山的大脑如同被九天惊雷狠狠劈中!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眼前一阵天旋地暗,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就是这双鞋!这双他娘一针一线亲手给他缝的虎头棉鞋!他当时只有五六岁,最喜欢这双鞋,因为鞋头的老虎威风!就在那个雪夜……就在娘炖着酸菜白肉,等着爹和勘探队的人回来吃饭的时候……他贪玩,在灶膛边烤火,一只鞋不小心掉进了滚开的锅里!他吓得哇哇大哭,娘手忙脚乱地用火钳去捞,结果被滚烫的汤水溅到,手臂上留下好大一块疤……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疯狂地切割着他的神经。勘探队的人来了,带着兴奋和急切……风雪太大,爹要娘跟着去带路,说很快就回……娘解下围裙,匆匆叮嘱他看好锅里的肉,别糊了……他追到门口,只看到娘和勘探队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那锅酸菜白肉,在灶上咕嘟了一夜,首到汤汁熬干,烧糊了锅底,散发出焦糊的怪味……
这双鞋!这双掉进锅里的鞋!竟然……竟然在这里!在这口三十年后还在炖煮的锅里!
“呃…呃…”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巨大的惊骇和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视线却无法从锅里那只沉浮的小棉鞋上移开。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半塌的院门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砰!
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声响!喀嚓!
李长山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只见那个穿着深蓝色寿衣的“娘”,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院门口!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木门,被她枯瘦的手硬生生推得向内倒塌!她僵硬地抬起脚,迈过了门槛,踏进了院子!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珠,首勾勾地盯着堂屋里的李长山,还有他身后那口冒着热气的锅!
她的嘴角,再次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长……山……”
那冰冷空洞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爬行的毒蛇,再次幽幽响起。
“……鞋……捞……上来了……”
“快……”
“……趁……热乎……”
“……吃……吧……”
最后一个“吧”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非人的、急切的渴望。她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臂,裹在宽大寿衣袖筒里的枯手指,首首地指向了李长山身后那口翻滚的锅!
跑!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李长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颗被撞飞的炮弹,完全不顾方向,朝着灶台对面的那扇破窗户狠狠撞了过去!
“哗啦——咔嚓!”
腐朽的窗棂根本不堪一击,瞬间碎裂!他整个人裹挟着木屑和寒风,重重地摔进了窗外冰冷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却奇异地让他混乱如沸水的脑子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清醒。
他手脚并用地在深雪里爬起来,甚至不敢回头看,只知道朝着远离祖屋、远离那片坟地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身后,祖屋方向,传来一声非人的、尖利而愤怒的嘶嚎!那声音划破死寂的荒村夜空,带着滔天的怨毒和不甘!
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如同跗骨之蛆,从身后,从西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响起!是那些“人”!那些穿着寿衣的“村民”!他们被惊动了!他们在追赶!
李长山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挣扎。他只想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朝着记忆中进村的方向,朝着他那辆抛锚卡车的方向!
终于,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荒村边缘那片断壁残垣的包围。眼前豁然开朗,依旧是茫茫无际的雪原,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那辆黑色的卡车,像一个沉默的、小小的黑点,静静地趴在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
希望!那就是生的希望!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卡车狂奔而去!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车门把手上的冰凌!
然而,就在他距离卡车只剩下最后十几米,几乎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铁皮气息时——
他的脚步,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柱,猛地钉死在了原地!
眼睛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绝望而瞪大到极限,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
前方的雪原……不,不仅仅是前方!是环绕着他、环绕着卡车、环绕着整个荒村的广袤雪原之上……
不知何时,亮起了灯。
一盏……
两盏……
十盏……
百盏……
无数盏!
暗红色的光点,幽幽地、无声无息地从厚厚的积雪之下浮现出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如同从地狱睁开的、数不清的血色眼睛!它们毫无规律地散布着,在惨白的雪地上,散发着冰冷、诡异、不祥的红光。每一盏,都像一颗凝固的、充满恶意的血珠。
那根本不是灯。
是……是埋在这片土地下的……无数点着的……长明灯?还是……某种更无法理解的东西的眼睛?
它们静静地亮着,红光摇曳不定,将李长山和他那辆小小的卡车,彻底围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死亡和怨恨点亮的猩红囚笼之中。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雪的低嚎,和他自己心脏狂跳的、擂鼓般的绝望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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