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窝里的靠山屯,开春的头场雨夹雪刚过。日头惨白地悬着,没啥热乎气儿,反倒把冻了一冬的寒气从地底下都勾了上来。屯子里的土路成了烂泥塘,黑乎乎的泥浆子没到脚脖子,踩下去“咕叽”一声,再出,鞋底能带起二斤沉。空气里一股子化冻的土腥气,混着牲口粪的酸臭,还有股子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腐烂味儿。屯子里死气沉沉,连往年开春最闹腾的狗都蔫头耷脑,夹着尾巴在墙根底下溜边儿走。这死气底下,压着能把人脊梁骨压弯的邪乎事儿——屯西头的老光棍孙瘸子,三天前扛着冰镩子去江岔子凿冰眼,想弄点开江鱼打牙祭,再没回来。昨儿个晌午,他那个半聋的老娘,拄着拐棍在屯子口泥水里站了小半天,对着老林子方向,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鱼……鱼拖走了……冰窟窿里有眼睛……”
李长山缩着脖子,蹲在自家那间墙皮都快掉光了的破仓房门槛上。冷风卷着湿气,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刚过二十一,身板像山里的老柞树,看着硬朗,可眉眼间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郁,让他比实际岁数显老。棉袄袖口油亮得能照人,露出的棉絮又黑又硬。他爹李老蔫,是屯里响当当的炮手,前年冬追一头带崽的母狍子进了老黑山深处,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烟炮”刮过,人就没了。屯里人踩着没膝的雪找了几天,只在背阴坡扒拉出炸了膛的老洋炮和半顶冻成冰坨的狗皮帽子。李长山就成了吃百家饭的孤雁。屯里人背地里叫他“李木头”,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他爹活着时喝高了,曾红着眼圈跟人叨咕过:“长山这崽子,生下来时辰就阴,八字轻得像灯草灰,容易沾惹些没主儿的‘东西’。”这话像根无形的刺,扎在靠山屯的肉里,也扎在李长山自个儿的心尖上。
屯子里的邪乎气儿,像这开春的烂泥,越搅和越浑。孙瘸子他老娘魔怔了似的念叨,屯中央那口老井打上来的水,冰凉不说,竟透着一股子死鱼烂虾的腥臭!细闻,那腥臭底下,还隐隐掺着一丝甜腻腻的、让人作呕的腐肉味儿!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插销插得死死的,油灯捻子挑得老大。可那死寂里头,总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盯得人后脊梁发毛。半夜里,不知谁家婆娘起夜,恍惚听见屯子外头通往江岔子的烂泥道上,有“啪嗒…啪嗒…”的动静,像是光脚丫子踩在湿泥地里,走得拖拖拉拉,深一脚浅一脚。壮着胆子扒门缝往外瞧,惨淡的月光下,泥泞的路上除了被风刮起的碎雪沫子,啥也没有!可那“啪嗒”声,却好像贴着门板响!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孙瘸子老娘又坐在赵三爷家门槛上,拍着大腿哭嚎:“鱼!大鱼拖走了!冰窟窿里……有眼睛瞪着我儿啊!”赵三爷盘腿坐在炕头,吧嗒着旱烟袋,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满是愁苦惊惧的脸。浑浊的老眼扫过挤满堂屋、面无人色的屯民,最后,像被什么东西拽着,死死钉在了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李长山身上。
“长山……”赵三爷的声音像破风箱,干涩沙哑,在压抑的屋里格外刺耳,“屯里……就你这双眼……‘透亮’……这开江的关口,邪乎事一桩接一桩……你……你去江岔子边上……‘瞅瞅’?”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炕沿,“看看……看看孙瘸子那冰窟窿……到底……到底招了啥玩意儿?”
“瞅瞅?!”李长山的心猛地一沉,像块冻透的石头首坠冰窟窿底。让他去江岔子那鬼地方“瞅瞅”?孙瘸子就是在那儿没的!那股子烂鱼烂虾的腥臭味儿,隔着小半个屯子都能闻见!可看着孙瘸子老娘那双哭得没了神采的眼,看着赵三爷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绝望,看着满屋子人如同待宰羔羊、把最后一点希望都系在他身上的眼神,拒绝的话像冻硬的冰坨子,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股沉重的、无形的力量又来了,推着他,让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他爹被大烟炮卷走前那晚,他做了个邪乎梦,梦里他爹在没膝深的雪里挣扎,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粘稠发黑的血印子,一群模糊不清的黑影在雪地里翻滚,发出“嗬嗬”的怪笑,把他爹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雪窟窿里拖……那感觉,和屯里现在弥漫的这股子阴冷邪气、烂鱼腥臭,像得让他心尖发颤。
一把沉甸甸的、刀口带着暗红锈迹和洗不净油泥的破旧杀猪刀,硬邦邦地塞到了他手里,冰冷的刀柄硌得他掌心生疼。一盏玻璃罩子熏得乌黑、提梁都歪了的旧马灯,沉甸甸地挂在他另一只手上。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暮色和呼啸的寒风里,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烂泥路,光圈之外,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呜咽的风声。空气里那股子烂鱼腥臭,越来越浓。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屯子外头那片被老柳树环抱的江岔子。风卷着湿冷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疼。马灯的光晕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投下他自己摇晃不定、如同鬼魅般拉长的影子。离那片黑黢黢的水面越近,空气里的味道就越冲。化冻的土腥气被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腥臭彻底盖住!那是死鱼烂虾沤烂了的味道,混合着水底淤泥的腐臭,更深处,还搅和着一丝甜腻腻的、如同尸体腐败的恶臭!李长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背上寒毛根根倒竖!那股熟悉的、被什么东西死死盯住的阴冷感,如同湿冷的毒蛇,缠绕上来,粘稠得几乎要将他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一口冰冷的腐肉!
江岔子终于出现在马灯昏黄的光晕边缘。这是一片水流平缓的回水湾,水面早己化开大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和腐烂的水草。靠近北岸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大片厚厚的冰面没化开,覆盖着脏兮兮的积雪。就在那冰面的中央,一个磨盘大小的窟窿赫然在目!窟窿边缘的冰茬参差不齐,黑沉沉的水面像一块巨大的、粘稠的墨玉。一股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浓烈腥臭的寒气,正从窟窿里幽幽地冒出来。
窟窿边上,散落着几块被凿开的碎冰,还有一把孤零零丢在那里的冰镩子——正是孙瘸子的家伙什!
李长山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口。他走到冰面边缘,离那冰窟窿还有十几步远,停下了脚步。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恶寒,几乎要把他顶个跟头。脚下的冰层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颤的“嘎吱”声。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胃里的翻涌,举起马灯,昏黄的光柱颤抖着,投向那个如同巨兽之口的幽黑冰窟窿。
光,艰难地穿透弥漫的腥臭寒气,勉强照亮了窟窿下黑沉沉、粘稠的水面。
就在那光柱触及水面的瞬间——
李长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看见了!
在粘稠、缓慢流动的冰水下面,离水面不到一尺的地方,漂浮着一样东西!
不是鱼。
那东西惨白中透着一种诡异的乌青,变形,赫然是一只……人的手!
一只被水泡得发胀、皮肤惨白发皱、指甲盖都脱落了大半的手!更恐怖的是,那手的食指和中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蜷曲着,死死地抠着一块漂浮在水面的、巴掌大的碎冰!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浓烈死亡和怨毒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冰锥,顺着李长山的视线猛地刺入他的脑海!他胃里一阵剧烈痉挛,“哇”地一声,中午勉强咽下的几口冷粥混着酸水全吐了出来!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手里的马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就在灯光摇曳、光影明灭的瞬间——
李长山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那只惨白人手抠着的碎冰后面,在那更深、更幽暗、粘稠的冰水深处……
似乎……还有东西!
不是一条鱼,也不是水草。那东西轮廓模糊,比人手的位置更深,几乎融在墨汁般的潭水里。它像是一团……不断翻滚、扭曲的……暗影?那暗影的边缘极不清晰,仿佛由无数细小的、蠕动的东西组成。就在李长山瞥见的刹那,那团暗影的中心,似乎……缓缓地睁开了!
两只!
两只巨大、空洞、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两个通往地狱的漩涡,散发着比冰水更冰冷、比腐臭更绝望的寒意!那两只眼睛,正透过漂浮的人手和粘稠的水面,无声无息地、死死地,锁定了冰窟窿外的李长山!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李长山的全身!他发出一声短促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要捏爆!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他像是被那双来自地狱深渊的巨眼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手里的马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冻硬的冰面上,玻璃罩瞬间粉碎!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明,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冰窟窿里那两只巨大、空洞、冰冷的漆黑巨眼,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幽幽的、令人绝望的微光,死死地“盯”着李长山的方向!那股浓烈的腥臭恶寒,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疯狂地钻进他的口鼻!
“跑……跑……” 一个微弱的念头在李长山被恐惧冻结的脑海里挣扎。
可他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钉死在冰冷的冰面上,挪不动半分!那来自冰层深处的、冰冷死寂的凝视,蕴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死寂中——
李长山身体深处,那两股沉睡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如同被那双地狱之眼彻底激怒的凶兽,毫无预兆地轰然苏醒!
左边身体如同瞬间被投入了万载玄冰的深渊!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蛇性力量猛地爆发!皮肤表面诡异地浮现出细密的、如同蛇鳞般的青黑色纹路,肌肉僵硬,骨骼发出“咯咯”的轻响,一股冰冷暴戾的意志蛮横地冲撞着他的识海!
右边身体却如同被架在了火山口!一股阴柔邪异、带着魅惑与刻骨怨恨的狐性力量同时炸开!灼热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麻痒和剧痛瞬间蔓延!皮肤下的血管诡异地贲张起来,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另一股狡诈怨毒的意志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
“呃啊——!”
李长山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身体如同被两股无形的巨力从相反方向狠狠撕扯!他像一只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冰窟窿边缘冻得硬邦邦的冰面上!后背传来一阵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他蜷缩在冰冷的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扭曲!左半边身体僵硬如铁,浮现蛇鳞青纹,右半边身体灼热抽搐,血管贲张发紫!两股同样冰冷、同样蛮横、却属性截然相反的恐怖力量在他脆弱的身体里疯狂绞杀、争夺!每一次力量的碰撞,都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要寸寸断裂,灵魂要被生生扯碎!额头上青筋暴凸,汗水混合着冰水从他扭曲变形的脸上淌下,双眼翻白,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他背上那件早己破烂不堪的棉袄,在剧烈的痉挛中彻底撕裂开来。左肩胛骨下方,那片细密交错的青黑色蛇鳞纹路变得无比清晰、凸起,如同真正的鳞甲在皮肤下蠕动,散发出刺骨的寒芒!而右肩胛骨下方,那几道深紫近黑的爪痕烙印,此刻颜色深得如同凝固的污血,边缘甚至隐隐散发出灼热怨毒的气息!
就在李长山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在冰火炼狱中彻底崩溃湮灭、身体即将被这两股失控的力量彻底撕碎的瞬间——
冰窟窿的方向,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异响!
“哗啦……咕噜噜……”
像是巨大的鱼尾搅动粘稠的水声!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如同无数细密牙齿啃噬骨头的“咔嚓……咔嚓……”声!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贪婪和饥渴,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格外瘆人!
蜷缩在冰面上、被体内两股力量疯狂撕扯的李长山,身体猛地一僵!他那双因剧痛而翻白的眼睛,瞳孔深处骤然亮起两点幽光!
一点是冰冷的、竖立的金色!如同黑暗中狩猎的毒蛇之瞳!
一点是怨毒的、跳跃的幽绿!如同九幽之下燃烧的狐火!
两个截然不同、却同样非人的声音,带着被彻底惊动和一种面对未知威胁的狂暴怒意,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从他大张的、淌着血沫的嘴里同时炸响,声浪在死寂的江面上疯狂冲撞、叠加:
“孽——畜——安——敢——?!”
这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仿佛水底那东西啃噬的,是它们的禁脔!
冰窟窿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连呼啸的寒风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非人咆哮所震慑,暂时屏息。
然而,这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咕噜噜……”
一阵沉闷的、如同巨石滚动的声音从水底深处传来。冰窟窿里那粘稠、漆黑的水面,猛地向上拱起一个巨大的弧度!仿佛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正要从那墨玉般的深渊中挣脱而出!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寒、带着浓重水腥、淤泥腐臭和刺鼻血腥的气息,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其中蕴含的冰冷死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庞大的存在感,比那双巨眼带来的压迫感更甚百倍!水面剧烈地翻腾起巨大的、粘稠的黑色泡沫!
李长山体内那两股正在疯狂绞杀的力量,如同被这潭底升腾起的、更加恐怖的存在所震慑,第一次出现了同步的、剧烈的震颤!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更高层次掠食者的极致恐惧!两股力量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暂时联手,对抗这共同的、无法理解的威胁!
冰窟窿里翻腾的黑色水泡猛地炸开!一个巨大、模糊、难以名状的轮廓,裹挟着粘稠的黑水和刺鼻的腥风,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幽深的水底升了起来!那两只巨大、空洞的漆黑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鬼灯,死死地“盯”着冰面上那渺小、濒临崩溃的人影!
李长山背上的两处烙印,蛇鳞纹路疯狂闪烁,青黑光芒明灭不定;爪痕烙印则腾起怨毒的紫黑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发出无声的尖啸,既是恐惧,也是面对灭顶之灾时最后的疯狂!
冰冷的江风卷着腥臭,掠过死寂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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