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清是被窗台上的麻雀吵醒的。
天刚蒙蒙亮，同屋老王的鼾声还在耳边起伏，像头老黄牛在犁地。他翻了个身，看见帆布包扔在床脚，昨天从李庄村带回来的红薯粉己经被张姐分了，只剩下刘梅给的那袋酱菜，孤零零地躺在桌角。
“醒了就赶紧起来，” 冯敬之的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昨天王书记的稿子虽是过关了，但这只是开头，想在乡镇站稳脚跟，还得步步为营。”
陈砚清揉着太阳穴坐起来，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他想起昨晚冯敬之那番 “天不变道亦不变” 的论调，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
“怎么？还在琢磨那姑娘？” 冯敬之嗤笑一声，“老夫当年在扬州，见过的名妓比你见过的姑娘都多。说句不中听的，这乡镇女子，就像地里的野菜，看着新鲜，过了季就蔫了。你跟她纠缠，纯属浪费功夫。”
“我只是想帮她看看报考指南。” 陈砚清低声反驳，套上衬衫时，袖口蹭到左耳，那里像是还残留着老官僚的烟味。
“帮？” 冯敬之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可知‘帮’字怎么写？左边是‘巾’，右边是‘邦’，意思是得有实打实的好处，才能称得上‘帮’。你帮她看指南，能换来什么？是她爹免费修打印机，还是她妈多给你两罐酱菜？”
陈砚清系纽扣的手顿住了。阳光恰好落在衬衫第三颗纽扣上，是颗磨得发亮的塑料扣，还是大学毕业时母亲缝上去的。
“再者说，” 冯敬之放缓了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圆滑，“这刘梅不过是个快递点的丫头，你与她走得太近，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日后若真遇上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怕是要被这层关系拖累。老夫在官场三十年，见过太多因儿女情长误了前程的，不值当啊。”
他没再接话，抓起牙刷往门口走。老王己经蹲在井边打水，见他出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搪瓷杯：“小陈，要不要尝尝我这明前茶？托人从县城捎的。”
“不了王哥，我赶时间。” 陈砚清挤出个笑，井台边的青苔沾了露水，滑得很。他想起刘梅的帆布鞋，昨天沾着的泥点里，怕也混着这样的青苔。
党政办的门虚掩着，张姐正趴在桌上数票据，算盘打得噼啪响。见陈砚清进来，她头也没抬：“李主任让你把昨天的汇报材料整理归档，顺便把下周的会议安排表弄出来。”
“知道了张姐。” 他放下帆布包，刚要坐下，就听见冯敬之在耳边嘀咕：“你看她桌角那包红糖，包装都没拆，怕是来例假了。这种时候递杯热水，比送什么都管用 —— 这叫体恤下属，懂吗？”
陈砚清皱眉：“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冯敬之的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当这官场是翰林院？光会写文章没用。得学会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年老夫伺候内阁学士，他咳嗽一声，我就知道该递茶还是该换痰盂。”
他最终还是没动。张姐数完票据，揉着肩膀首哼哼：“这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陈砚清默默拿起暖水瓶，往她的搪瓷缸里续了点热水，放在桌角。
张姐愣了愣，随即笑了：“还是小陈细心。”
整理材料时，陈砚清总忍不住瞟向窗外。镇东头的方向被几棵老槐树挡住了，看不见快递点的招牌，但他总能想起刘梅站在店门口的样子 —— 浅蓝色的棉布裙，沾着泥点的帆布鞋，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点慌张的眼睛。
“出息。” 冯敬之的声音适时响起，“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值得你这般魂不守舍？告诉你，女人就像这算盘珠子，得用巧劲拨，太用力了容易崩，不用力又不动弹。”
“我只是答应了帮她看报考指南。” 陈砚清咬着笔杆说。
“看指南是幌子，想见面才是真。” 冯敬之哼了一声，“想去就去，别在这儿磨磨蹭蹭。记住老夫的话，只动嘴，不动心。跟她聊聊报考的事，顺便问问镇上的风土人情，比闷在办公室强。”
他低头看了眼日历，昨天刘梅说下午找她，现在刚过十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会议安排表上，把 “青溪镇” 三个字照得发白。
“对了，” 冯敬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去的时候别空着手。她不是说妹妹想考护士学校吗？你去供销社买本《护理基础》，就说是‘帮亲戚买的，多出来一本’，既显得贴心，又不刻意。”
陈砚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往供销社走。日头己经热起来了，柏油路上的热气往上冒，把鞋底烤得发烫。供销社的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见他进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要啥？”
“有没有《护理基础》？” 他问。
“啥？” 老板娘揉了揉眼睛，“护理啥？”
“就是护士学校的教材。” 陈砚清解释道。
“哦，你说那个啊。” 老板娘指了指货架最上层，“前阵子有个丫头买过，剩最后一本了。”
他踮着脚把书够下来，封面有点皱，定价三十二块五。付账时，老板娘突然说：“这书是给快递点老周家丫头买的吧？前两天她还来问过呢。”
陈砚清心里一动：“您认识她？”
“怎么不认识？” 老板娘撇撇嘴，“她爹老实巴交的，供她读完高中就不错了。听说想让妹妹考护士，也是想着以后能有个铁饭碗。”
他没再接话，拿着书往快递点走。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书脊硌在掌心，有点沉。
快递点门口堆着几摞纸箱，比昨天更高了。刘梅正站在梯子上贴快递单，浅蓝色的棉布裙被风吹得鼓鼓的，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小腿。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手里的胶带枪 “啪嗒” 掉在地上。
“陈干事？” 她的眼睛亮了亮，慌忙从梯子上下来，脚踝在梯子上磕了一下，疼得皱起眉，却还是强装没事，“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下午吗？”
“上午不忙，就过来了。” 陈砚清举起手里的书，“我帮你找了本《护理基础》，不知道有没有用。”
刘梅的脸瞬间红了，接过书时，手指在封面上轻轻着：“这…… 这得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 陈砚清按冯敬之教的说，“帮亲戚买的，多出来一本，放着也是浪费。”
“那怎么行。” 刘梅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布钱包，里面是些皱巴巴的零钱，“你告诉我多少钱，我一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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