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木门被晨露浸得发沉,林秀娥刚摸到门闩,就听见门外传来“咔哒”一声——是铜锁扣碰到门板的轻响。她心里一紧,猛地拉开门,晨光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包,鞋上还沾着码头的细沙。
“阿娥?”老人声音发颤,布包从手里滑下来,露出里面半袋晒干的紫苏叶,“我赶头班船来的,阿萱说坛边的紫苏开了花,我带了台湾的种,往后让它们长在一处。”
林秀娥盯着他鬓角的白霜,突然想起60年代那个总蹲在酱坊墙角、帮阿玉娘捡紫苏梗的少年。“阿明?你真来了!”她拽着老人往里走,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急促的响,“阿萱还趴坛边呢,她盼你盼得昨晚攥着剪纸没松手!”
阿萱被脚步声惊醒时,正看见舅舅弯腰摸坛沿。他指腹的薄茧蹭过坛口,像在确认什么,突然红了眼眶:“阿玉姐当年总说,好酱要等足日子,就像亲人,哪怕隔着重洋,该见的总会见。”话音刚落,老醋匠突然喊了声“时辰到”——铜顶针在晨光里亮了亮,像60年代开坛时,他总举着的那盏马灯。
阿萱把外婆的瓷碗递过去,舅舅的手指刚碰到碗沿,就停住了。碗底的缺口硌着指腹,像1968年他离家那天,外婆塞给他的煮鸡蛋——当时也是这么硌着手心,却暖得能焐热整个行李箱。“盼你久了。”他对着酱坛轻声说,话音刚落,林秀娥揭开红布的手顿了顿——坛口的紫苏香突然漫出来,不是首冲鼻腔的烈,是像老棉袄晒过太阳的暖,混着海菜根的咸、小米的甘,缠在所有人鼻尖。
“先给阿明盛第一勺!”老周举着勺子要上前,被舅舅拦住了。他从布包里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叮当作响——是十几个磨得发亮的铝制小勺,勺柄都刻着个“玉”字。“这是阿玉姐当年给学徒们用的勺,”他把勺子分给周围的人,“她说‘好东西要分着吃,才叫团圆’,今天该让大伙都尝尝。”
阿萱舀起第一勺酱时,瓷碗突然晃了晃——是老周的孙子踮脚来看,不小心撞了桌腿。酱汁溅在靛蓝土布上,晕开个浅褐色的圆,像60年代阿玉娘总在布上绣的团圆纹。“慢点吃。”林秀娥给孩子擦嘴角,指尖沾了点酱,她没擦,就那么举着,“这酱里有当年的山楂,阿玉姐说酸里带甜,才像日子。”
孩子咂咂嘴,突然指着仓库角落喊:“那里有个婆婆!”众人回头,看见王阿姨扶着个拄拐杖的老人站在门口,老人手里攥着块酱色的手帕,颤巍巍地说:“我是当年酱坊的学徒,听说开坛,特意来的。”她摸着坛沿的纹路,突然笑了:“阿玉姐总在坛边放个小坛子,说‘给阿明留着新酱’,一留就是三十年。”
舅舅的手抖了抖,勺里的酱差点洒出来。他这才看见坛脚果然有个巴掌大的小坛子,坛口用红布封着,边角绣着的紫苏花早就褪成了浅粉。老醋匠叹了口气:“阿玉娘走前让我藏的,说‘万一阿明回来了呢’,这坛子就守着大坛,守了十二年。”
晨光爬到“传承牌”上时,小陈的摄像机突然对准了门外——不知何时聚了好多人,有提着菜篮的街坊,有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都拿着旧物件:有磨掉漆的酱罐,有绣着紫苏的帕子,还有个穿校服的姑娘举着张照片,照片里的老人正往坛里撒紫苏籽。
“我爷爷说,这是1965年他帮阿玉奶奶腌酱时拍的。”姑娘把照片举到坛前,“他让我带句话,说‘酱认人,不管走多远,闻着这香,就知道家在哪’。”
阿萱突然想起昨晚舅舅发的照片——海浪拍岸的声音,原来不是“就来”,是“我来了”。她把瓷碗里的酱分到每个铝勺里,看着舅舅和王阿姨碰了碰勺沿,看着老醋匠把酱抹在刚蒸好的馒头上,看着孩子举着小勺跑向门口的老人,突然明白外婆说的“酱里有甜”是什么意思——不是糖的甜,是有人等、有人盼、有人把岁月里的牵挂,都腌进了这一坛香里。
仓库外的老槐树突然落了片叶子,正好飘在临时桌上的靛蓝布上。布上的酱渍己经干了,却像生了根似的,把香浸得更深。老周蹲下来系鞋带时,看见布角垂在地上,沾了点今早撒的小米,他没拍掉,就那么让小米贴着布——就像60年代阿玉娘总说的,“日子就是这样,一点甜,一点暖,凑在一块儿,就是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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