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醋匠扒的土坑还冒着潮气，戴绒线帽的老人捏出台湾紫苏籽时，指腹都在抖。籽比大陆的略小，黑亮得像撒过光，他想起阿玉姐当年把籽塞进他手心的样子——也是这样，说“籽要贴着土，才知道该往哪长”。
“我来埋。”白芽突然扑过来，小手在坑边拢了拢土，把籽轻轻按进去，又浇了点新酱坛里澄出的酱汁，“娘说酱水养根，就像老话养人。”蹲在旁边的台湾小男孩突然把自己的水壶递过来：“用我的水，这是从台湾带来的，跟这边的水混在一起，籽就不想家了。”
水刚渗进土里，巷口就传来轱辘声——收废品的老张推着板车经过，车斗里堆着个旧酱缸，缸沿还沾着暗红的酱渍。“刚从老酱坊后院收的，1965年的粗陶缸，你们要不？”老张抹了把汗，“当年阿玉娘总借我这缸腌萝卜，说‘粗陶透气，就像人心得敞亮’。”
老周突然跳起来：“我要！”他跑过去摸缸底，摸到块凸起的泥印——是当年阿玉娘用手指按的记号，说“这样就不会跟别家的缸弄混”。“这缸能装三十斤酱，正好腌新收的辣椒。”他抱着缸往仓库挪，板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咯吱”声里，老张突然说：“我闺女在码头当售货员，说最近总有人打听‘玉记酱坊’，是不是你们要重开？”
这话让老醋匠手一抖，磨曲的石磨差点停了。“还没定呢。”他往曲粉里撒了把盐，“当年关坊时，阿玉娘把最后一坛酱埋在后院老槐树下，说‘等能开坊了，就用这坛老酱当引子’。”老学徒突然接话：“我知道在哪！那年我帮着埋的，树下有块青石板，刻着个‘玉’字。”
正说着，阿萱舅舅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拐进巷口，车把上挂着个竹编小篮，车铃“叮铃”响了两声，惊得墙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看我带啥回来了！”他脚刚点地就喊，把篮子往老醋匠面前递——里面是半袋的黄豆，豆粒圆滚滚的，带着新晒的干爽气。
“刚去公社粮站换的，”阿萱舅舅擦了把额头的汗，车座套上的紫苏花线头被风吹得飘起来，“会计说这是今年新收的黄豆，最适合做酱。我想起阿玉娘说过，‘做酱得用新豆，就像过日子得有新盼头’。”
戴绒线帽的老人捏起颗黄豆，放在手心搓了搓，豆壳磨出细碎的白屑。“在台湾也种黄豆，”他把豆粒凑近鼻尖闻，“但没这股子晒透了的阳光味。”白芽跑过来，把黄豆往自己的小酱坛里数着放：“一颗、两颗……等它们变成酱，就能给台湾的奶奶寄去啦。”
台湾小男孩也跟着数，数到第十颗时，突然指着巷口：“我爷爷来了！”众人转头看，果然见个穿中山装的老人站在巷口，手里拎着个藤箱。戴绒线帽的老人眼睛一亮，刚要迎过去，藤箱“啪嗒”掉在地上，滚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旧信纸，最上面那张印着“台北市XX街”，字迹是阿玉娘的，边角己经泛黄。
“哥！”穿中山装的老人声音发哑，快步走过来攥住戴绒线帽老人的手，“我找了你三十年，去年在码头看见阿萱寄的照片，就猜你在这儿！”他指着铁皮盒，“这是阿玉姐留给你的信，说‘等两岸能通了，让我亲手交给你’。”
老醋匠蹲在石磨边，悄悄往曲粉里又掺了勺老曲渣。磨盘转得慢了，曲粉落在竹筛里，像把碎银。他听见俩老人说话，没回头，却抬手抹了把眼角——刚才磨曲时溅的曲粉，不知怎么就进了眼睛。
老周抱着旧酱缸刚放进仓库，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他跑出来时，正见戴绒线帽的老人在拆信，信纸被风掀得哗啦响。“1970年写的，”老人的手指在信上抖，“她说‘紫苏籽要是发了芽，就证明根还在’。”他突然往紫苏苗那边跑，蹲在土坑边盯着刚埋籽的地方，“肯定能发芽！肯定能！”
张大爷推着板车要走，被阿萱舅舅拉住。“张大爷，帮个忙呗？”他指着老槐树，“明天借您的板车，我们去挖老酱坛。”老张拍了拍车帮：“得嘞！我再给你们捎把新铁锨，挖坛得用利索家伙。”他瞥了眼那半袋黄豆，突然说，“我闺女说码头最近来的货船多，要是开酱坊，我帮你们往船上捎酱！”
太阳快落山时，穿中山装的老人从藤箱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酱色的绸布，上面绣着紫苏花，针脚和永久牌自行车座套上的一模一样。“阿玉姐说这是‘双生花’，”他把布递给老学徒，“一块给你哥做车座套，一块留着做酱坊的幌子。”
老学徒摸着绸布上的花，突然想起1968年阿玉娘绣这花时的样子——当时酱坊的油灯昏昏的，阿玉娘绣一会儿就抬头看窗外，说“等花绣完，说不定就能盼来好消息”。现在花还鲜着，好消息真的来了。
白芽和台湾小男孩蹲在紫苏苗边，用树枝在土里画圈。“明天来浇水，”白芽说，“我娘说‘人勤地不懒’。”小男孩点头：“我把水壶留下，里面的水还没喝完呢。”两个孩子的手指在土里碰了碰，像两株刚扎根的小苗，悄悄把根须缠在了一起。
阿萱舅舅给自行车上了点油，车链“咔嗒”响了声，变得顺滑起来。他看着老人们围着信纸说话，看着孩子们守着紫苏苗，突然觉得车座套上的紫苏花活了——那线头飘啊飘，像在给远方的人捎话：这里的土，能养所有想扎根的籽；这里的人，都记着没说完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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