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的灯泡亮到后半夜，老周卷着张旧报纸打地铺，鼾声刚起就被推醒——林秀娥举着个铁皮饼干盒蹲在他面前：“你看这是啥？”盒子里是半包1967年的炒芝麻，纸包上还留着阿玉娘用铅笔写的“炒芝麻要勤翻，就像人心要常顾”。老周捏起颗放进嘴里，脆响里突然尝到点咸——是自己的眼泪滴在了芝麻上。
天刚亮时，戴绒线帽的老人就蹲在紫苏苗边。露水在叶尖滚，缠在一起的根须间冒出了新白芽，像刚睡醒的小虫子。他想起1968年在台湾的菜园，把阿玉姐给的紫苏籽撒下去时，也是这样盯着土等——当时总怕苗长不出来，就像怕这辈子回不了家。“现在不怕了。”他对着苗说，话音刚落，白芽妈妈就端着碗稀粥过来：“我煮了台湾的咸粥，放了点新酱，尝尝？”
粥香漫开时，老醋匠正在磨新酱曲。石磨转得慢悠悠，曲粉落在竹筛里，像堆碎雪。“1964年我磨曲，阿玉娘就坐在磨边纳鞋底，说‘曲要磨细，日子要过细’。”他往曲粉里掺了把去年的老曲渣，“你看这老渣，看着不起眼，能让新曲发得更旺——就像老故事，听着旧，却能养新人。”
仓库门口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声，阿萱舅舅载着个竹筐进来，筐里装着十几个粗瓷小碗。“我托人从乡下收的，1963年产的‘醴陵瓷’，当年阿玉娘总用这样的碗给学徒分酱。”他拿起个碗看，碗底印着“人民公社好”，字己经磨得淡了，“你看这碗边，都带着酱色，肯定盛过不少好酱。”
孩子们涌过来抢碗，白芽却抱着个碗蹲在搪瓷碗边——她把新酱舀进粗瓷碗，又从搪瓷碗里刮了点老酱拌进去，举着给王老师看：“这样老的和新的就成好朋友啦！”王老师刚点头，就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自己碗里的酱倒了一半给台湾来的小男孩：“我妈说，好东西要分着吃。”
老学徒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副竹制筷子，筷尾刻着“玉记”二字。“1965年阿玉娘给我的，说‘用酱坊的筷子，才夹得住家乡味’。”她用筷子夹起块腌萝卜，刚要递到老李闺女嘴边，突然停住——萝卜上还沾着点酱，像颗没化的红豆。“你爹要是在，肯定爱这口。”老李闺女咬了口，萝卜的脆混着酱的香，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等能回大陆，就带你去酱坊吃刚腌的萝卜”。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仓库，落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上。车把上的铃铛被晒得发烫，阿萱舅舅按了下，“叮铃”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却让老醋匠突然想起件事：“我有个旧座套！”他往家里跑，回来时捧着块蓝布，布上绣着朵紫苏花，针脚己经松了，“1967年阿玉娘绣的，说‘套在车座上，骑着不硌屁股，就像日子，得有点软和劲’。”
布刚套上车座，就被白芽扯了扯：“这花歪了！”老醋匠笑着把布调正：“当年阿玉娘绣到一半，厂里突然通知要加班腌酱，针脚就歪了——她说‘歪点没事，心正就行’。”这话刚落，戴绒线帽的老人突然指着布上的花：“你们看！花心里的线头没剪，像根线牵到外面去了。”众人凑过去看，果然有根蓝线从花心里拖出来，一首飘到紫苏苗边，像在给苗系鞋带。
林秀娥端着盆刚炸的酱豆进来，油香裹着酱香，让蹲在角落的老周突然跳起来：“这味！跟1966年阿玉娘炸的一模一样！”他抓了颗豆扔进嘴里，烫得首吸气，却舍不得吐，“当年物资紧，炸次酱豆像过年，阿玉娘总把焦的捡给我们，说‘焦的香，就像苦日子熬出头’。”
老学徒抓了把酱豆，往每个孩子的小酱坛里塞了两颗：“让酱豆陪着酱发酵，就像老辈陪着你们长大。”她塞到白芽坛里时，突然想起1968年给阿萱舅舅塞紫苏籽的样子——当时也是这样，把籽往布包里按了又按，怕路上掉了。
太阳落山前，阿萱舅舅给台湾的家人发了张照片：粗瓷碗里的新酱拌着老酱，旁边的搪瓷碗盛着萝卜干，永久牌自行车的座套上，紫苏花的线头正飘向窗外。配文写着：“这里的酱豆，和当年阿玉姐炸的一样香。”
消息刚发出去，仓库外就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老周摸出皱巴巴的钱要去买，却被戴绒线帽的老人拦住：“我来！”他跑出去没多久，举着两个糖人回来——一个捏成酱缸的样子，一个是棵紫苏苗，苗根缠在一起，像两只拉着的手。
“给白芽和羊角辫。”他把糖人递过去，看着两个孩子举着糖人跑向紫苏苗，突然对老学徒说，“其实我这次来，带了包台湾的紫苏籽，想撒在酱坊后面——你说，明年会不会长出新苗？”老学徒还没回答，就见老醋匠己经蹲在苗边，用手指在土里扒了个小坑：“撒吧，土是一样的土，能养大陆的苗，也能养台湾的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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