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裹着热意钻进育苗棚时，半人高的果树苗己攒足了劲儿生长。叶片绿得能映出人影，用指尖轻轻一捻，清冽的草木香混着泥土气往鼻尖钻，像含了片刚摘的薄荷叶。陈磊正弯腰摆弄嫁接刀，赵老西蹲在旁边当帮手，手里那把磨得锃亮的嫁接刀，刃口闪着寒光，比家里切菜的菜刀还锋利。
“往左点，再往左半指……”赵老西眯着眼瞅那根裹着湿毛巾的接穗，鼻尖几乎要碰到树苗的青皮，“对喽！就这位置！你看这层白白的形成层，得像对亲家似的对齐了，才能长到一块儿去！”
陈磊手腕轻轻往下沉，刀片在树皮上划出利落的斜口，乳白的汁液立刻顺着切口渗出来，像树在悄悄出汗。这手艺他练了整半个月，最初接十株能死九株，断口处发黑发烂，心疼得他夜里睡不着。如今手腕越来越稳，成活率能摸到八成，刀刃划过树皮时，连风声都透着顺溜。刚用塑料膜把接穗缠结实，就见王老实媳妇举着个粗瓷大碗跑过来，蓝布头巾沾着草屑，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
“快歇会儿，尝尝婶子的手艺！”她把碗往田埂上一放，里面的黄瓜条还带着水珠，蒜泥拌得匀匀的，“新摘的旱黄瓜，刚从井里湃过，冰着呢！”
陈磊拿起一根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瓜瓤的甜混着蒜泥的辣在舌尖炸开，冰凉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滑，把满身的热燥浇下去大半。正吃得痛快，村口突然传来“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在满村的蝉鸣里格外清亮——是县报社的小郑，这次没扛那台黑沉沉的相机，背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看着沉甸甸的。
“陈磊同志，大喜！”小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帆布包带子在胸前甩得飞，“李教授托我给你带东西，你的文章登出来了！”
牛皮纸信封上贴着枚金灿灿的稻穗邮票，边角被磨得有些毛糙。陈磊拆开时手指有点抖，《农业科技通讯》的样刊掉出来，目录页上“陈磊”两个字印得清清楚楚，旁边标着“果树育苗与嫁接技术初探”。翻到正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里，还夹着几幅他画的示意图，铅笔线条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画的，却透着股较真的憨劲儿。
“哎哟！狗剩成文化人了！”赵老西一把抢过杂志，举得高高的转圈给社员们看，嗓门比打谷场上的铜锣还响，“咱队里出了个写文章的！以后咱这苗，可是上过书的苗！”
正闹哄哄的，山坳那边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陈磊心里一紧，拔腿跑过去，只见试验田边的草莓畦里，红玛瑙似的果子挂在绿叶间，藏在绒毛底下，看得人眼馋。几个半大孩子正踮着脚够高处的，裤兜里己经塞得鼓鼓囊囊，嘴角还沾着红汁儿，像偷喝了胭脂水粉。
“你们这群小馋猫！”陈磊笑着弹了弹最皮的二柱子的脑门，指尖沾了点他脸上的草莓汁，“这是留着做育种的，不能乱吃，吃了明年就没苗了。”
二柱子把嘴里的草莓籽“呸”地吐出来，小手背胡乱抹了把嘴，红通通的脸蛋上多了道白印：“陈磊哥，这草莓比供销社卖的甜多了！像含了糖块！”
陈磊心里一动，摘了颗熟透的放进嘴里。真的甜，甜里裹着点恰到好处的微酸，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像吞了口刚从蜂巢里舀出来的蜜。这是他用空间里那包不起眼的草莓种子试种的，当初撒下去时没抱啥指望，没想到长得这么旺，果子结得密匝匝的，压得枝条都弯了腰。
“等这批收了，咱熬成草莓酱，给队里所有孩子分着吃。”陈磊拍了拍二柱子的头，他的头发像刚割的麦茬，扎得手心有点痒，“不过现在得看好了，一颗都不能少，少一颗，明年就少一筐酱。”
孩子们立刻拍着胸脯当起了看守员，搬来几块光溜溜的石头坐在田埂上，眼睛瞪得溜圆，比看场院的老黄狗还尽心。赵老西看着首乐，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这招高！比咱俩守着管用多了——谁还能跟娃们抢食咋地？”
没过几天，林伟的信也跟着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来了。信封上盖着部队的三角邮戳，字迹比以前有力多了，纸页上还沾着点说不清的黄泥巴：“我爸拿着你的文章跟院里老专家们显摆了三天，说你这实践经验比书本上的扎实……对了，托人给你带了本《果树栽培学》，砖头似的沉，听说你在搞草莓育种，书里有几页讲这个的，或许用得上……”
书被包在块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布里，扉页上有林伟新写的字，笔锋带着股军人的硬气：“种子落了地，就不愁长不出参天树。”陈磊着那行字，指腹能摸到纸页上微微的凹凸，忽然想起林伟离开那天，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膀，眼里亮得像有星星。
入秋前，嫁接的果树苗成活了大半，枝头冒出的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比原来的叶片大了一圈，颜色也更深。李教授带的两个学生来测数据，拿着记录本蹲在棚里不肯走，铅笔在纸上划得飞快：“陈磊哥，你这苗的生长速度，比院里的试验田还快三成！照这势头，明年就能开花！”
陈磊没说空间营养液的事，只笑着说是按李教授教的法子控温施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新苗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日子，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养，急不得，躁不得，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自然就会往高里长。
那天傍晚，陈磊在育苗棚里最后检查一遍，忽然发现最角落那株短枝红富士开花了。细碎的白花藏在叶缝里，不咋起眼，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花瓣边缘还沾着点傍晚的露水。他凑过去闻了闻，风从棚外钻进来，带着打谷场的麦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在悄悄预告着什么。
远处的打谷场上，脱粒机“轰隆隆”地转着，社员们的笑声、木锨翻起麦粒的哗啦声、孩子们追着麦秸跑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像首热热闹闹的歌。陈磊望着那片翻滚的金黄，又回头看了看棚里悄悄孕育的新苗，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渐浓的秋意，正一点点变得沉甸甸的，甜丝丝的，连风里都裹着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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