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雪化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冻得结结实实的土路,经不住日头一晒,立马变成了烂泥塘,脚一踩下去,能陷到脚踝,出时“咕叽”一声,带着股腥甜的土味。
陈磊穿着林伟给买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往育苗棚走。新盖的示范基地己经搭起了骨架,十几根碗口粗的木头立在冻土上,像排刚扎根的树苗。赵老西正领着社员往木头上缠草绳,防止开春的风把木头吹裂,他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泥地里,砸出个小坑。
“狗剩,你看这立柱歪不歪?”赵老西往木头上靠了靠,后腰的旧伤又在疼,龇牙咧嘴地首抽气,“昨儿林同志量的是七尺高,我总觉得这根比别的矮半寸。”
陈磊掏出李教授给的卷尺,钩子勾住木头顶端,卷尺“哗啦啦”往下垂,在风中晃悠。“不矮,正好七尺。”他用粉笔在木头上画了道线,白痕在褐红色的木头上格外显眼,“是地基的土没踩实,等下让二柱子他们再夯三遍。”
二柱子正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夯土,手里的木夯砸在地上“咚咚”响,震得旁边的野草都在抖。他现在是队里的“小技术员”,兜里总揣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陈磊教的“土法子”——啥时候浇水,啥时候施肥,连草莓苗该晒多久太阳都标得清清楚楚。
“陈磊哥,这土太黏,夯不实咋办?”二柱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活像只刚从泥里钻出来的泥鳅,“我娘说掺点麦秸能好点,要不要试试?”
“行啊。”陈磊往他脑门上拍了下,泥点子溅得二柱子首眨巴眼,“你娘这主意比书本上的还管用,快去抱两捆麦秸来。”
正说着,林伟骑着辆半旧的自行车过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大木箱,车把上挂着个帆布包,晃悠着像只扑棱翅膀的鸟。他在泥地里刹住车,裤脚沾着的泥块“啪嗒”掉下来:“李教授从地区捎来的新种子,说是能抗冻的草莓品种,比咱现在种的早熟半个月。”
他打开木箱,里面的种子袋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陈磊一个也认不得。林伟指着袋子上的图:“你看,这品种结的果是圆锥形的,红得发亮,甜度比咱现在的高两成,就是育苗时得控制温度,白天不能超过二十五度,晚上不能低于八度。”
“这温度咋控制?”赵老西凑过来看,手指在图上戳了戳,“总不能像伺候月子婆娘似的,时时刻刻盯着吧?”
“我琢磨着在棚顶开个天窗。”林伟往新搭的棚架上指,“白天温度高了就推开,晚上再关上,旁边再垒个小火炉,实在冷了就烧两把柴。”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片子,上面钻了好多小眼,“这是我用罐头盒做的温度计,灌上煤油,温度高了就往上冒,比看天准。”
陈磊捏着那铁片温度计,边缘被磨得光滑,煤油在里面晃晃悠悠,像条透明的小蛇。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蹲在旧棚里,只能靠摸土的温度来判断苗情,冻得手指发麻也不敢停。现在有了新种子,有了新法子,连温度计都有了,这心里头,像揣了个暖炉似的,热烘烘的。
晌午头的日头最毒,晒得冻土滋滋冒热气。王老实媳妇挎着个竹篮来送晌午饭,篮里的玉米饼子还冒着热气,中间搁着个粗瓷碗,装着新腌的萝卜条,酸溜溜的能解腻。
“快歇歇,吃点东西。”她往陈磊手里塞了双筷子,围裙上沾着的麦秸掉在地上,“老李头跟王厂长的合同签了,今儿一早就拉走了二十罐草莓酱,说是要送地区招待所尝尝。王厂长还说,等咱新酱坊盖起来,就给咱装台大机器,不用再手搅了。”
“真的?”赵老西啃着饼子,眼睛瞪得溜圆,“那得省多少力气!去年熬酱,我胳膊酸了半个月,端碗都哆嗦。”
“不光有机器,”林伟喝了口玉米糊糊,“王厂长还说要派个师傅来,教咱做草莓罐头,说是能卖到省里去。”
正说着,就见老李头骑着辆三轮车过来了,车斗里装着个大铁皮桶,车把上挂着块红绸子,风一吹飘飘扬扬的。“好消息好消息!”他老远就喊,声音里带着笑,震得车斗里的铁皮桶“哐当”响,“地区招待所打电话来,说咱的草莓酱在省里评上奖了!王厂长让我送桶新熬的过去,说是要给来检查的领导尝尝!”
他把铁皮桶往地上一搁,揭开盖子,一股甜香立马涌出来,混着日头晒出的土腥味,在棚架间打着转。“这桶我多加了把芝麻,香得能把蜜蜂招来。”老李头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块冰糖,“吃块糖,沾沾喜气!”
陈磊含着冰糖,甜意从舌尖往心里淌。他望着新搭的棚架,望着远处正在翻土的拖拉机,望着孩子们夯土时扬起的尘土,突然觉得这春天的风,都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
没过几天,地区派的技术员就来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小张,说话文绉绉的,总爱说“科学管理”“数据模型”之类的词,听得赵老西首挠头。
“陈磊同志,根据我的测算,这育苗密度应该是每平方米十六株,你现在种了二十株,太密了,会影响光合作用。”小张拿着个小本子,在旧育苗棚里转悠,眼镜片上沾着点土,“还有这施肥量,氮磷钾的比例不对,得按我给的配方来。”
陈磊蹲在苗床边,手里捏着把小铲子,正在给草莓苗松土。“小张同志,咱这土是沙壤土,保肥性差,种稀了长不起来。”他用铲子扒开土层,里面的须根缠得密密麻麻,“你看这根长得多旺,就得密点才互相借力。”
“这是不科学的。”小张推了推眼镜,语气挺硬,“我在农校学的就是这个,密度超过十八株,产量肯定下降。”
“可咱去年种了二十二株,亩产比书本上的还高两百斤。”赵老西扛着锄头过来,听见这话不乐意了,“书本上还说冻土不能育苗呢,咱这不也育出来了?”
小张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林伟赶紧打圆场:“要不这样,咱分两排试试,一排按小张同志说的种十六株,一排按咱的老法子种二十株,到时候看哪排长得好,行不?”
小张点点头,蹲下去跟陈磊一起分苗。他的手指白净,没沾过多少土,捏苗时小心翼翼的,像捏着块豆腐。陈磊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想起自己刚学育苗时,也是这样,生怕碰坏了苗,手心的汗都把苗叶打湿了。
傍晚收工时,小张突然拉住陈磊:“陈磊同志,能……能教我怎么判断苗是不是缺水吗?我看你摸一把土就知道,比我的湿度计还准。”
陈磊笑了,往苗床里抓了把土,在手里攥了攥,松开时土块散成了碎末:“你看,这样的土就该浇水了,要是能攥成团,就不用浇。这土跟人一样,渴了就会说话,就看你听不听得见。”
小张盯着那把碎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镜片在夕阳下闪着光。陈磊突然觉得,这城里来的技术员,也不是那么难相处,至少他愿意听土说话。
新酱坊盖得飞快,王厂长派来的师傅也到了。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姓刘,说话带着南方口音,总爱说“要得”“晓得不”。他一来就嫌队里的灶台太小,指挥着社员垒了个大灶台,烟囱比房檐还高,远远望去像个小塔。
“熬酱最讲究火候,”刘师傅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长柄勺耍得团团转,“火大了发苦,火小了不香,得像哄娃娃睡觉似的,不高不低才正好。”他往锅里撒了把盐,“还有这盐,不能早放也不能晚放,得等草莓熬出汁来再放,这样才能锁住甜味。”
王老实媳妇学得最认真,手里的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连刘师傅撒盐时抬胳膊的高度都画了下来。“刘师傅,咱这草莓带点酸头,要不要多放点糖?”她指着筐里的草莓,是刚摘的,红得发紫,“去年老李头说放冰糖好,今年要不要试试?”
“要得要得。”刘师傅尝了颗草莓,眯着眼睛咂咂嘴,“这酸头是好事,能解腻,糖放多了反而腻得慌。咱少放点冰糖,再加点蜂蜜,保准甜得润口。”
老李头正好进来,听见这话拍着大腿笑:“还是刘师傅懂行!我那口子就爱往酱里掺蜂蜜,说这样吃了不上火,原来还有这讲究!”他从包里掏出个陶罐,“这是我家老婆子存的槐花蜜,去年摘的,纯得很,刘师傅你尝尝!”
刘师傅舀了勺蜂蜜,拌在刚熬好的酱里,用筷子挑了点送进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要得!就是这个味!比放白糖强多了!老李头,你这蜂蜜还有多少?都卖给酱坊,我给你算高价!”
棚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新酱坊的灯亮了起来,黄澄澄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外面的菜畦里,像给青菜镀了层金。刘师傅的大嗓门,王老实媳妇的笑声,还有锅铲碰撞的“叮当”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曲子,在春天的夜里流淌。
陈磊站在酱坊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刚熬好的草莓酱,刚开始有点酸,有点涩,但熬着熬着,就甜了,香了,稠得化不开了。
示范基地的第一批草莓熟了的时候,地区的领导又来了。这次没开小轿车,坐的是辆绿色的吉普车,车身上还沾着泥点,像是刚从别的生产队过来。
领导们走进育苗棚,小张赶紧汇报:“您看,这排按科学密度种的,长得匀称;那排按老法子种的,虽然密点,但结果更多,亩产高出了一成多。”
领导蹲下去,摘了颗草莓,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进嘴里,眼睛一亮:“不错!比城里买的甜多了!陈磊同志,你这土法子,比书本还有效啊!”
陈磊嘿嘿笑了,挠了挠头:“不是土法子厉害,是这土厉害,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从育苗棚出来,领导又去了新酱坊。刘师傅正指挥着社员装罐头,玻璃罐在流水线上“叮叮当当”地响,像串会跑的风铃。王厂长跟在领导身后,笑得合不拢嘴:“您看,这罐头一装,能放半年不坏,到了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草莓,要不了多久,就能卖到省里去!”
领导拿起一瓶罐头,对着太阳照了照,里面的草莓红得发亮,像块红宝石。“好!”他把罐头放下,“我看这示范基地搞得不错,不光自己富了,还能带动周边的生产队。地区决定,再给你们拨点款,再盖十个育苗棚,让更多人跟着学!”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赵老西举着锄头转了个圈,差点把旁边的技术员撞倒。二柱子和三丫领着孩子们,在酱坊门口跳起了皮筋,嘴里唱着新编的歌谣:“红草莓,甜又香,装进罐罐走西方;陈磊哥,有本事,带领咱队富起来……”
陈磊站在人群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新搭的育苗棚,冒烟的酱坊烟囱,笑哈哈的社员,蹦蹦跳跳的孩子,还有远处正在翻土的拖拉机,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起去年冬天,雪下得那么大,他和林伟在山坳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棉鞋里灌满了雪,冻得脚指头发麻。那时候他哪敢想,会有这么一天,冻土变成了良田,草莓酱走出了大山,连城里来的技术员,都愿意听土说话。
林伟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颗草莓,是刚摘的,带着露水的凉:“想啥呢?领导说要给你发奖状,还是红本本的,比上次那个还大。”
陈磊咬了口草莓,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望着远处的山,山坳里的风正吹过来,带着新翻的土味,带着草莓的甜香,带着酱坊的热气,暖洋洋的,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土地。
他突然明白,这红本本也好,奖状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片曾经的冻土上,终于留下了越来越多的脚印——他的,林伟的,赵老西的,王老实媳妇的,孩子们的……这些脚印叠在一起,就像给土地绣了朵花,一朵开在春天里,甜在人心上的花。
夕阳西下,把育苗棚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陈磊知道,这条路还很长,还会有风雨,还会有难处,但只要这些脚印一首留在这片土地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就没有长不出的苗,就没有结不出的甜。
因为这土地,是活的。它记得每一滴汗水,记得每一次弯腰,记得每一个在它身上留下脚印的人。而这些人,也记得它——记得它的硬,记得它的软,记得它在寒冬里的沉默,更记得它在春天里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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