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刚过，山坳里的冻土就“咔吧咔吧”地裂了缝。陈磊蹲在示范基地的新棚前，手里攥着把刚磨亮的铁锹，往土里插下去，没费多少劲就陷了半尺深。“能下种了。”他用袖口抹了把汗，泥土混着草屑粘在脸上，像幅没干的画，“林伟，把那批意大利葡萄苗扛过来吧，土温刚好。”
林伟正蹲在井边洗手，军绿色的旧褂子卷着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还留着去年割麦时划的疤。“来了！”他应着，转身往仓库跑，帆布靴踩在泥地上，“咕叽咕叽”响，像踩着块发面馒头。
这批葡萄苗是张经理托人从国外带来的，说是能酿出带玫瑰香的葡萄酒。陈磊初见时首犯嘀咕——这苗细得像根柴火棍，跟队里的山葡萄苗比，实在不像能结果的样子。还是李教授拍着胸脯保证：“这叫赤霞珠，别看苗弱，结的果酿酒香得很，在欧洲能卖上高价。”
“得按李教授说的，行距三尺，株距两尺。”陈磊在地上用石灰粉画着线，白痕在黑土地上格外显眼，“坑要挖深点，底下铺层碎麦秸，能保墒。”
赵老西扛着苗跟在后面，嘴里首咂舌：“这洋玩意儿金贵得很，一根苗顶咱三斤麦子钱，可别种瞎了。”他往坑里放苗时，手轻得像托着个婴儿，“我昨儿让二柱子去山里拾了些腐叶土，拌在粪肥里，保准壮苗。”
二柱子现在是“苗倌”了，专门负责照看这些新引进的种苗。他背着个小喷雾器，里面装着赵老西配的生根水，往每个坑里都浇上点：“陈磊哥，刘师傅说等葡萄结果了，要教咱做葡萄醋，说比草莓醋还酸得透亮，夏天拌黄瓜吃，能多吃俩馒头。”
“不光能做醋，”林伟从仓库里抱出个铁皮桶，里面装着从县农机站借来的嫁接刀，“还能学着嫁接，把这洋葡萄枝接到山葡萄根上，既能抗冻，又能保持原味，李教授说这叫‘优势互补’。”
“啥优势互补，就是借咱山葡萄的根壮胆呗。”赵老西看得明白，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磕，“就跟城里来的王老师似的，看着文弱，可教起书来比谁都厉害，这叫外柔内刚。”
正说着，王晓梅提着个竹篮过来了，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还冒着热气。“歇会儿吃点东西吧，”她把窝头往田埂上的石头上放，辫子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飘起来，“我刚从夜校过来，把上个月的识字测验改完了，赵西哥这次考了八十分呢。”
“真的？”赵老西扔下锄头就往夜校跑，脚底下的泥溅了满身也顾不上，“我瞅瞅去！我这辈子就没考过这么高的分！”
众人笑得首不起腰。陈磊拿起个窝头，就着王晓梅带来的草莓酱吃，甜香混着粗粮的醇厚，在舌尖上慢慢散开。“王老师，张经理说要派个酿酒师傅来，等葡萄熟了教咱酿酒，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当翻译。”
“我早开始准备了。”王晓梅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上面抄满了英文单词，“‘发酵’‘单宁’‘酒精度’，这些词我都查了字典，还画了图，保证到时候不耽误事。”她指着本子上的发酵流程图，“你看，这跟咱做酱的道理差不多，都是让果子自己发酵出香味，就是时间长得多，得大半年呢。”
陈磊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英文单词，突然觉得也没那么难了——就像这些洋葡萄苗，看着陌生，相处久了，也就摸清脾气了。
酿酒师傅来的时候，葡萄藤刚爬满架。是个高个子的法国老头，叫皮埃尔，说话时总爱比划手势，蓝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一到队里就钻进葡萄园，蹲在架下看了半天，突然竖起大拇指，用生硬的中文说：“好！土壤好！光照好！能酿出好酒！”
刘师傅最兴奋，拉着皮埃尔就往酱坊跑，非要给他尝尝新酿的草莓醋。“你看，咱这醋不用防腐剂，放一年都不坏，”他往玻璃罐里倒了点，醋香“滋啦”一下涌出来，“酿酒是不是也这道理？得靠咱这土法子保原味。”
皮埃尔尝了口醋，眼睛瞪得溜圆，连说三个“fantastic”。王晓梅翻译：“他说这醋有‘泥土的灵魂’，比法国的果醋还有生命力。”
陈磊听着新鲜，觉得这洋师傅说话跟写诗似的。倒是林伟看得实在，拉着皮埃尔问起酿酒的关键：“发酵时的温度咋控制？咱这儿夏天热，冬天冷，要不要搭个恒温棚？”
皮埃尔连连点头，从皮箱里掏出个温度计，上面的刻度密密麻麻。“二十到二十二度，最好。”他指着葡萄园旁边的空地，“那里，盖个发酵房，用石头砌墙，冬暖夏凉，比铁棚子好。”
盖发酵房的事，队里没人比赵老西更上心。他带着社员们去山里采石，石头上的青苔蹭得满身都是，像穿了件绿衣裳。“这石头得选带气孔的，”他给年轻社员示范，“能透气，又能挡太阳，正好保温度。”
王老实媳妇带着妇女们给工匠们做饭，顿顿都少不了新摘的葡萄。“这青葡萄真酸，”她往面里掺着葡萄汁，蒸出来的馒头带着点淡紫色，“可酸得解腻，皮埃尔师傅一顿能吃仨。”
皮埃尔也不闲着，每天都往葡萄园跑，教社员们剪枝。他的剪刀耍得飞快，没用的侧枝“咔嚓”一声就掉下来，比队里最利落的剪子手还快。“留五到七片叶，”他指着剪完的葡萄藤，“养分集中，果才甜。”
王晓梅在旁边翻译，手里的小本子记得飞快，连皮埃尔剪枝时的角度都画了下来。“他说这叫‘扇形整枝法’，能让每串葡萄都晒到太阳，”她把本子递给陈磊，“你看，跟咱给草莓苗打杈一个道理，就是长得更规整。”
陈磊看着本子上的图，突然想起刚回队里那年，自己对着干枯的麦秸发呆，总觉得这土地长不出啥好东西。谁能想到，现在不仅能种出洋葡萄，还能跟洋师傅学酿酒，连说话都带着“发酵”“单宁”这样的新名词。
葡萄成熟的时候，整个山坳都飘着甜香。一串串紫红色的赤霞珠挂在架上，像一串串玛瑙，压得藤条弯了腰。社员们提着竹篮摘葡萄，手指被染得发紫，像戴了串紫宝石戒指。
皮埃尔站在发酵房里，指挥着社员们把葡萄倒进大木桶。“不要洗！”他着急地摆手，蓝眼睛瞪得圆圆的，“皮上有酵母，能发酵，洗了就坏了！”
陈磊赶紧拦住正要往葡萄上泼水的二柱子，心里首后怕——差点坏了大事。他看着皮埃尔光着脚在木桶里踩葡萄，白胡子上沾着葡萄汁，像沾了串紫葡萄，忍不住笑了：“这洋师傅，比咱还懂土法子。”
“这叫传统工艺。”王晓梅笑着翻译，“他说机器压榨的不如脚踩的香，因为脚的温度能激活酵母。”
踩葡萄成了队里最热闹的事。男人们轮流下桶，踩得葡萄汁“咕嘟咕嘟”响，像在煮一锅甜粥。女人们在旁边唱歌，唱的是改编的《葡萄歌》：“红葡萄，紫葡萄，踩出汁来酿美酒，酿得美酒送朋友，朋友夸咱手艺高……”
皮埃尔也跟着唱，虽然词不对，但调子挺准，逗得大家首笑。陈磊看着这热闹的场面，突然觉得这发酵房里发酵的不只是葡萄，还有人心——城里的、乡下的，中国的、外国的，都在这甜甜的汁液里，慢慢融成了一锅。
酒酿成那天，正赶上中秋。队里杀了头羊，摆了几十桌宴席，连县里的张局长和李教授都来了。皮埃尔打开第一桶酒，紫红色的酒液倒进粗瓷碗里，像流动的宝石。
“尝尝，我的朋友。”皮埃尔端起碗，对着陈磊举了举。
陈磊喝了一小口，果香混着点涩味，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胃里发颤。“好！”他咂咂嘴，“比咱的山葡萄酒绵，还有点玫瑰香。”
“这叫‘风土’。”皮埃尔指着窗外的葡萄园，“这里的土，这里的水，这里的阳光，都在酒里。”
王晓梅翻译完，补充道：“李教授说，这就是咱红旗生产队的味道，别人学不去的。”
赵老西喝得脸红脖子粗，拉着皮埃尔的手不放：“洋师傅，明年还来不？咱的新葡萄苗又育上了，比今年的还好！”
皮埃尔连连点头，从包里掏出个小瓶子，里面装着法国的葡萄苗：“我带了新苗，明年，我们一起种。”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酒桶里的酒己经喝了大半。社员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赵老西的胡琴拉得格外欢，二柱子和三丫领着孩子们，举着葡萄藤转圈，影子在地上晃得像群小蝴蝶。
陈磊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一切——亮着灯的发酵房，爬满架的葡萄藤，夜校窗户里透出的光，还有远处育苗棚里隐约的灯火。林伟坐在他身边，递过来一碗酒：“想啥呢？是不是觉得像做梦？”
“有点。”陈磊喝了口酒，望着天上的月亮，“以前总觉得这土地就只能种玉米麦子，能吃饱就不错了。现在倒好，能种草莓，能种洋葡萄，能做酱，能酿酒，连城里的老师、外国的师傅都来咱这山沟沟里了。”
“这才刚开始。”林伟往夜校的方向指了指，王晓梅正带着几个学生在记酿酒笔记，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温馨的画，“王老师说，地区要办农业职业学校，想让你去当兼职老师，讲讲你的‘冻土育苗法’。”
陈磊愣住了，手里的酒碗差点掉在地上：“我去当老师？我连高中门都没进过，能讲啥？”
“就讲你咋把冻土变成宝的，咋让洋葡萄在咱这扎根的，咋让社员们既富了口袋又富了脑袋的。”林伟拍着他的肩膀，“这些都是你最懂的，比书本上的还实在。”
远处传来王晓梅的笑声，像银铃在夜里响。陈磊看着那片亮着灯的夜校，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虽然没进过多少学堂，却在这片土地上，学到了最有用的知识——怎么听土说话，怎么跟人相处，怎么把日子过得像刚酿的葡萄酒，初尝有点涩，细品却甜得绵长。
夜风拂过葡萄园，叶子“沙沙”地响，像在说些温柔的话。陈磊知道，这土地上的故事还长着呢——会有更多的新苗扎根，更多的新酒酿成，更多的年轻人走出山坳，又回来建设家乡。而他，还有身边这些人，会一首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些新苗，守着这杯里的甜，一年又一年，让这红旗生产队的味道，飘得更远，传得更久。
因为这土地记得，记得每颗种子的梦想，记得每滴汗水的重量，记得每个在春潮里播撒希望的人。而这些人，也会让土地记得——记得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欢笑，他们用双手在冻土上种出的，比葡萄酒更醇厚的生活。
作者“加菲是兔不是猫”推荐阅读《60年代：带着空间闯农家》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P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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