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时，陈磊在工具房墙角摸到个硬东西。指尖擦过铜锈的瞬间，心里咯噔一下——是那把失踪了三天的葡萄花铜勺。勺头卡在裂了缝的陶瓮里，柄尾的铜环缠着半段草绳，许是收工时没系牢，顺着瓮沿滑进去的。
“可算找着了。”他把铜勺往外拽，瓮底的坛泥粘在勺纹里，像嵌了层深褐的釉。凑近看，葡萄花的花瓣上竟多了道新刻的痕，细得像根发丝，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刘师傅拄着拐杖进来时，正撞见陈磊用细布擦勺头。老人眯眼瞅了瞅那道新痕，突然往工具房角落挪了两步，从积灰的木箱里翻出个铁皮盒。盒盖一打开，一股铁锈混着樟木的味漫开来，里面躺着把断了柄的铜勺，勺头的葡萄花只剩半朵，缺口处的铜色比石头还沉。
“五九年丢过回勺，”老人用拐杖头敲了敲断勺，“那会儿赵老西的儿子偷去换了窝头，等找着时，勺柄己经被劈了当柴烧。你爷爷把剩下的勺头埋在坛场的土里，说让它跟醋醅认认亲，来年起坛时再挖出来。”
陈磊摸着断勺的缺口，边缘被磨得溜圆，许是埋在土里时被坛泥蹭的。“这半朵花跟咱现在用的勺，纹路能对上。”他把两把勺并在一处，断口处的葡萄藤刚好连成完整的圈，像从来没分开过。
晓梅抱着账本赶来时，鞋上还沾着坛场的青泥。“六一年的账上记着‘铜勺补三回’，”她翻到夹着铜片的那页，纸面上留着块暗黄的印，是当年补勺的铜屑蹭的，“您看这画，补勺的银匠在勺柄上錾了个小三角，说是跟坛底的记号呼应。”
果然在那把完整的铜勺柄上，离葡萄花三寸的地方，有个芝麻大的三角刻痕。刘师傅用指甲抠了抠，刻痕里的垢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铜色。“县城老银匠的手艺，”他往刻痕里哈了口气，用布一擦，三角立刻变得清晰，“六三年他走的时候，说这勺比他闺女还亲，得跟着坛场的光阴慢慢老。”
二柱子举着相机拍铜勺，镜头里，两把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像对依偎着的老伙计。“上海客户要给这勺做特写，”他调焦时碰倒了工具箱，里面的锉刀滚出来，在地上划出道浅痕，“说这铜锈是‘时光的包浆’，比任何新铜器都金贵。”
赵老西提着个布包进来，解开时露出堆碎铜片，绿锈裹着黑垢，像从坛底刨出来的。“这是六零年补勺剩下的，”老人用镊子夹起片月牙形的铜，往断勺缺口上比了比，竟严丝合缝，“那会儿没正经铜料，是把家里的铜锁融了凑的，锁芯里还缠着点红绳，融在铜里，现在对着光看，能瞅见丝红影。”
陈磊把铜片凑到太阳底下，果然在断勺的铜色里，看见道极细的红痕，像根埋在岁月里的线。他突然想起刘师傅说的“醋魂水魂”，许是这铜勺也有魂，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60年代：带着空间闯农家 碎了也舍不得走，就等着哪天被拼回去。
顺子骑着二八大杠从县城回来，车把上挂着个油纸包，里面是银匠铺新打的铜铆钉。“老王说这铆钉得用井水淬三次，”他举着铆钉往勺柄的裂缝上比，“淬一次记一年，就像给勺添道年轮。五八年他爹给这勺换铆钉时，就用的老井水，说那样铜才服帖。”
刘师傅让陈磊烧壶老井水，自己则用锉刀轻轻磨着勺柄的裂缝。铜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混着晨露的潮气，泛出点酸香——许是沾了坛场的醋味。“磨得越细，粘得越牢，”老人的袖口蹭过铜勺，留下道灰痕，“六西年补这勺时，磨了整整一下午，你爷爷蹲在旁边看，说铜屑落地上的声儿，跟醋醅冒泡一个节奏。”
水开时，晓梅赶紧用陶碗盛了，刘师傅捏着铜铆钉浸进去，“滋啦”一声，水面浮起层白雾，裹着股铜腥味，像五九年坛场烧荒时的烟味。“你看这泡，”他指着水里炸开的小气泡，“比醋花细，是铜在跟水打招呼呢。六一年淬铆钉时，也起这样的泡，赵老西说像他孙子吹的肥皂泡，看着小，能裹住年月。”
补勺的时候，二柱子的相机没停过。铜铆钉敲进去的瞬间，勺柄发出“嗡”的轻响，震得他镜头里的画面晃了晃。“这声儿得录下来，”他往录音机里塞了盘磁带，“上海客户说，老物件拼起来的动静，比任何故事都动人。”
赵老西蹲在旁边烧艾草，青烟缠着铜勺往上飘，把铜锈熏得发亮。“六二年霉雨季节，就用艾草熏勺，”老人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火星落在铜片上，“熏过的铜不招虫，就像坛里的醋醅拌了紫苏，能挡住邪味。”
太阳爬到藤架顶时，铜勺终于补好了。刘师傅把它放进陶盆的井水里，水面立刻浮起层细碎的泡沫，像撒了把白盐。“泡三天，让铜认认新补的骨头，”他摸着勺头的葡萄花，新补的铜色比老铜浅，像块刚长好的新肉，“五九年补完泡了七天，捞出来时，新铜上竟结了层薄霜，跟坛口的一模一样。”
陈磊把补好的铜勺摆在竹架最高层，旁边是那只断勺。两把勺的影子在阳光下依偎着，像段没讲完的故事。他突然发现，勺头的葡萄花对着坛场的方向，花瓣上的新痕在光里闪，像只眼睛，正瞅着那些黑釉坛，瞅着里面沉了几十年的光阴。
晓梅往账本上记补勺的事，笔尖划过纸页，留下道浅痕，刚好跟铜勺的红痕重合。“1966年补勺，用铜铆钉三枚，井水淬三次，”她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铜勺，勺柄上标着道三角刻痕，“等明年起坛，这勺又能舀醋醅了，就像啥都没发生过。”
藤架的影子漫过竹架时，刘师傅把断勺放回铁皮盒。盒盖合上的瞬间，陈磊听见里面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有谁在里面叹了口气，又像铜勺跟自己的影子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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