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藤架下的阴影漫过第三排老坛。陈磊蹲在竹架旁捆陶瓶，草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混着新醋的酸气往毛孔里钻。二柱子扛着相机从坛场那头跑过来，镜头盖撞在坛沿上，发出“当啷”一声，惊飞了藤架上的麻雀。
“上海那边回话了，”他举着张泛黄的电报纸，纸角被风掀得卷起来，“说要给‘藤下岁月’做个专题，让拍组藤架的照片——得有年轮的感觉。”
刘师傅正用布擦铜勺，闻言往藤架上瞅。老藤缠着竹架盘了七圈，最粗的地方得两只手合抱，树皮裂开的纹路里嵌着层深褐的垢，像坛沿结的老痂。“这藤比你爷爷岁数大，”老人指着离坛最近的那根藤，上面有个月牙形的疤，“五九年砍过一回，就为给新坛搭架子，流的汁都是红的，跟醋醅里渗的血丝一个色。”
晓梅搬来梯子靠在藤架上，梯脚的铜箍陷进青石板的凹痕里——那是几十年梯子磨出来的印。“账本第三册记着藤架的事，”她踩着梯阶往上爬，蓝布衫的下摆扫过藤叶，惊起串露水，“六二年遭过虫灾，叶子全被啃光了，赵老西说像架光秃秃的骨头，怕熬不过那个冬天。”
赵老西果然提着竹篮来了，里面是新采的苦楝叶，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金粉似的阳光。“就用这叶子擦藤，”老人踮脚往最高的藤枝上够，苦楝叶的涩气混着藤汁的腥气漫开来，“六二年就是这么救回来的，擦完第二天就冒新芽，嫩得能掐出水。你闻这味，苦里带点冲劲，跟那会儿喝的野菜粥一个性子。”
陈磊抱着相机站在梯子下，镜头追着晓梅的手。她正用苦楝叶擦藤上的虫洞，洞眼周围的老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嫩绿色的新肉。“刘师傅，这藤还在长呢。”他忽然发现，最粗的那根藤上，去年做的记号己经被新皮盖住了，得凑近了才能看见道浅痕，像谁用指甲轻轻划的。
“老东西都这样，看着蔫，底下憋着劲呢。”刘师傅往藤根处撒了把草木灰，灰粒顺着根须钻进砖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差点把这藤砍了烧火，你爷爷抱着藤架哭了半宿，说这藤要是死了，坛里的醋就没魂了。后来藤架保住了，那年的醋香得能飘出二里地。”
顺子骑着二八大杠从镇上回来，车后座捆着卷粗麻绳。“供销社王主任说这绳是新到的，”他解绳子时，绳头的毛刺勾住了藤叶，“比去年的结实，能再捆三年陶瓶。他还说，六西年给藤架换绳时，用的就是这种，那年的藤结了七串籽，每颗都像小醋坛。”
二柱子踩着梯子拍藤架的顶，阳光穿过叶缝在他脸上晃出斑斑点点。“这光影像坛里的醋花，”他举着相机后退，后腰撞在老坛上，坛口的回响惊得藤叶簌簌落，“上海客户要的就是这感觉——新叶缠着老藤，像新醋里泡着老光阴。”
晓梅突然在藤架最高处喊了声，手里捏着片卷曲的枯叶，叶脉里嵌着点褐色的碎渣。“这是六三年的叶子！”她指着枯叶背面的戳记，是个模糊的“63”，“账本里画过，那年给老叶做记号，就用炭笔在背面写字，说是让新叶认得老祖宗。”
刘师傅接过枯叶，指尖捻着碎渣凑到鼻尖。“是那年的霜叶，”老人的声音有点发颤，“六三年冬天特别冷，藤叶冻成了铁片子，我们就一片片收起来，埋在坛场的土里。开春挖出来时，叶梗都变成了深紫色，跟老醋醅一个色。”
赵老西蹲在藤根处扒拉草木灰，忽然挖出块发黑的木片，上面还留着半圈钉子眼。“这是五七年修藤架时换下来的竹条，”他用袖子擦去木片上的土，露出里面细密的纹路，“你爷爷说，竹条得埋在藤根下才不烂，就像老人得守着家业才踏实。”
陈磊把木片摆在新酿的醋坛旁，木片的纹路竟和坛身上的藤纹隐隐相合，像幅拆不开的画。他突然注意到，藤架投在地上的影子，比早上短了三寸——日头在挪，藤影也在挪，就像坛里的醋醅，看着不动，底下的光阴早悄悄转了圈。
顺子用新麻绳捆陶瓶时，绳结刚好落在藤影的圈里。“刘师傅，您看这结，”他举着陶瓶转了转，绳影在瓶身上绕出个螺旋，“像不像藤架盘的圈？一圈绕着一圈，把年月都缠在里面了。”
日头擦着西山头时，二柱子终于拍完了最后一张照片。他把相机往怀里一揣，蹲在藤架下数藤圈，数到第七圈时停住了——那里的老藤上，挂着片刚摘的紫苏叶，是赵老西早上忘了拿走的，叶片己经被晒成了深紫色，像枚小小的印章，盖在光阴的年轮上。
刘师傅往竹架上摆最后一排陶瓶，瓶贴“藤下岁月”西个字刚好对着藤架。暮色漫上来时，瓶身上的藤纹和真藤的影子渐渐融在一处，陈磊揉了揉眼睛，竟分不清哪是画里的藤，哪是架上的藤，就像分不清坛里的醋香，是今年的新味，还是五八年就飘着的老香。
晓梅收起账本时，发现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落了片藤叶，叶脉在纸上印出浅绿的痕。她把叶子夹进账本，刚好压在“1966年藤架记录”那行字上，像给这一天的光阴，系了个青绿色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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