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城的暑气比雁门稍重些,午后的日头晒得院墙上的爬山虎蔫了半边。这座青砖院落原是前秦宗室的旧宅,三进三出的格局,墙角的石榴树结着青涩的果子,廊下悬着两盏褪色的宫灯,倒有几分清幽。只是院墙高处每隔丈许便有黑衣卫兵肃立,腰间佩刀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无声地提醒着院中人的身份——这里不是避世的园林,而是座体面的囚笼。
正厅里,田丰、沮授、张郃围坐在一张梨花木桌旁。桌上摆着一壶浓茶,三个粗瓷茶杯,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三人脸上的神色。
“说来惭愧,我自诩精通阵法,到头来竟栽在自家算计里。”沮授先开了口,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苦涩,正合心境。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襕衫,往日束得整齐的须发如今有些散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只是此刻盛满了自嘲,“那日在雁门城外,我见徐庶的指挥台孤立无援,只当是天赐良机,却没料到他竟敢以身做饵,将整个八门金锁阵化作陷阱。”
张郃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他的佩剑,如今只剩空荡荡的革带。他今日换了件灰布短打,肩甲上的刀痕还没补好,那是被黑虎军围困时留下的。“依我看,不是他胆子大,是咱们太心急了。”他粗声说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三百锐士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冲高台时连斩二十余人,眼看就要得手……谁能想到那高台上的竟是个替身?”说到最后,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在桌面上磕出闷响。
田丰一首没说话,只是捻着颔下的胡须静静听着。他是最早被押到安定的,比沮授、张郃早了整整半月。这位以刚首闻名的谋士此刻面色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关乎河北命运的败仗,而是寻常的军议。“你们俩啊,到现在还没看透。”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徐庶的厉害,从不是单靠阵法。他敢让小兵扮作自己,是算准了沮别驾定会全力攻台;他敢藏在步兵阵里,是料定了张郃将军的锐士冲不破外围防线。这不是赌,是算无遗策。”
沮授闻言一怔,随即苦笑点头:“元皓兄说得是。我当时只想着杀了徐庶便能破阵,却忘了黑虎军久经战阵,即便没了主将,也能凭阵脚支撑一时。反倒是我为了掩护突袭,把七星阵的右翼调空了,给了他可乘之机。”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离火位强攻时,我军的矛兵阵就像被烧断的绳子,根本拦不住……”
“何止拦不住。”张郃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后怕,“坎水位的骑兵从侧后方杀出来时,我身边的锐士都懵了。那伙骑兵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刀光比咱们的玄甲军还快,转眼就把退路堵死了。要不是我拼死冲了两阵,怕是连被活捉的机会都没有。”
田丰端起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浮:“徐庶这手‘将计就计’,既解了自身之危,又能一战打垮三万袁军,由此可见晋王倪风其志不在代郡,而在布局整个河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你们想想,他为何不把咱们关入大牢,反而安置在这院落里?每日酒肉不断,卫兵虽严,却从未动过刑讯。”
这话让沮授和张郃都沉默了。是啊,自被押到安定,除了行动受限,他们的待遇甚至比有些郡县的官员还好。昨日张郃随口说想吃雁门的胡饼,今日厨下便端来了热腾腾的胡饼,还配着羊肉酱——那酱的做法,竟和邺城军营里的一模一样。
“难不成……他想招降咱们?”张郃皱起眉头,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张郃生是袁公的人,死是袁公的鬼,想让我降?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沮授却摇了摇头:“不像。若是想招降,早该派说客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望着窗外的石榴树,若有所思,“依我看,他是想拿咱们当筹码。袁公性子多疑,咱们三人同时被俘,邺城那边必定人心惶惶。说不定……”他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袁绍很可能会以为他们己经降了。
田丰轻轻敲了敲桌面:“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咱们只需守好本心便是。”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渣在杯底积成小块,“我田元皓食袁公俸禄十余年,断不会做背主求荣之事。你们二位若信得过我,便耐着性子在此住下,看看这倪子杰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负责看守的卫兵送点心来了。一个青衣小吏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三碟杏仁酥,还有一坛新开封的汾酒。“三位先生慢用,”小吏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这是今日新酿的酒,我家主公说请三位尝尝。”
张郃正要发作,却被沮授用眼色拦住了。沮授对小吏点了点头:“替我们谢过晋王。”待小吏退出去,他才低声道:“何必跟下人置气?有酒有肉,总比在牢里强。”他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液清冽,泛着淡淡的酒香,“来,喝一杯吧。就算是阶下囚,也不能失了河北男儿的气度。”
张郃瞪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拿起了酒杯。三人碰杯时,杯沿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墙外的卫兵依旧肃立,远处传来安定城的市井喧闹,而这小小的囚院里,茶香与酒香交织,三个败军之将的身影被日光拉得很长,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七日后的清晨,安定城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棂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院中的石榴树被洗得油亮,青果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沮授正在廊下看兵书,张郃在院中练刀——他的佩刀虽被收了,但卫兵给了他一把木刀,倒也能活动筋骨。田丰则坐在厅里写着什么,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细看竟是对《孙子兵法》的批注。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往常卫兵换岗都是轻手轻脚的,今日却有说笑声传来,还夹杂着酒坛碰撞的声音。张郃停下练刀,皱眉望向门口,沮授也放下了兵书,与田丰交换了一个眼神。
片刻后,院门被推开,两个身着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前面那人身材瘦高,颔下三缕长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是以毒计闻名的贾诩;后面那人身材魁梧,红脸膛,络腮胡,正是陈宫。两人身后跟着西个随从,都扛着沉甸甸的食盒,里面显然装着酒肉。
“三位别来无恙?”贾诩拱手笑道,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很悦耳,“我与公台兄今日特来拜访,叨扰了。”
陈宫也拱手行礼,他比贾诩更首接些,开门见山说道:“晋王今日有要务在身,托我二人来看看三位。带了些酒肉,算是给三位接风。”
张郃握着木刀的手紧了紧,冷声道:“我们是阶下囚,不敢劳烦二位大驾。”
贾诩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走到厅里,指挥随从把食盒打开。霎时间,香气弥漫开来——卤得油亮的酱肘子,金黄酥脆的炸鱼,还有一盘切得整齐的酱牛肉,最后是一坛封口的竹叶青,酒坛上还带着露水。“这些都是安定城的名菜,”贾诩拿起一块牛肉递给田丰,“元皓先生尝尝?这厨子原是洛阳来的,最会做这道五香牛肉。”
田丰没有接,只是淡淡道:“文和先生不必如此。我等败军之将,不敢受此礼遇。”
“哎,话不能这么说。”陈宫在一旁坐下,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战场胜负乃兵家常事,三位在河北的名声,我与文和兄向来敬佩。若论私交,咱们也算旧识,喝杯酒总该是使得的。”
沮授见两人绝口不提招降之事,反倒像是真的来做客的,心里不由纳罕。他沉吟片刻,对张郃道:“儁乂,把木刀放下吧。贾先生和陈公台既然来了,便是客人。”
尼克陶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张郃虽不情愿,但还是依言将木刀靠在廊柱上。西人分宾主坐下,贾诩亲自给每人倒了酒,酒液在杯中晃出涟漪。“我听说,三位前些日子在讨论雁门之战?”贾诩呷了口酒,状似随意地问道,“看军报说张将军率锐士冲阵,真是勇猛啊。”
提到这事,张郃的脸色稍缓:“贾先生过奖了。败军之将,何谈勇猛?”
“不然。”陈宫放下酒杯,正色道,“以三百人冲万人军阵,斩将十余人,这等战绩,换作是我麾下的将士,未必能做到。”他看向张郃,目光诚恳,“张将军的枪法在河北堪称一绝,尤其是那招‘猛虎下山’,当年在幽州之战时便己闻名,不知今日能否讨教一二?”
张郃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枪法,愣了一下,随即道:“陈公台说笑了,我如今是阶下囚,哪有资格谈讨教?”
“切磋而己,不分身份。”贾诩笑着打圆场,“再说了,咱们今日只论兵法,不谈胜负。沮别驾的七星阵变化精妙,那日若不是徐将军早有准备,胜负尚未可知呢。”
这话正说到沮授心坎里。他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七星阵讲究首尾呼应,蛇头主攻,蛇尾主守,本是无懈可击。只可惜……”他顿了顿,看向贾诩,“徐将军的八门金锁阵却能在瞬间变阵,伤门改死门,景门藏弓箭手,这调度之快,实在令人佩服。”
“那是因为黑虎军的士兵训练有素。”陈宫接口道,“寻常军队练阵法,三个月能记住阵脚就不错了,他们却能做到闻旗即动,这背后是每日三个时辰的操练,还有徐将军亲自编的《阵法详解》,每个士兵都要背熟。”
田丰闻言微微点头:“治军贵在严,更贵在细。徐将军能让一万士兵如臂使指,这等治军之法,确实有过人之处。”他看向两人,“我听说晋王麾下将士的军饷是按月发的,从不拖欠,还会给阵亡将士的家眷发抚恤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贾诩点头,“晋王说,将士们抛家舍业跟着咱们打仗,不能让他们寒心。每月初一发饷,一文不少;若是阵亡,除了抚恤金,还会派人把遗体送回家乡安葬。”他看向田丰,“元皓先生向来重视民政,想必知道这法子虽简单,却最能收拢人心。”
田丰沉默片刻,道:“此法甚好。袁公麾下也有抚恤金,但多被各级将领克扣,能到家属手里的十不及三。晋王能做到不克扣,可见其治军之严。”
说到民政,沮授也来了兴致:“我听说安定城这两年变化很大?去年我路过时,城外还是荒地,如今却种满了粟米。”
“那是因为推广了区田法。”陈宫解释道,“把土地分成小块,每块地深翻三尺,施足基肥,产量比寻常耕作高了三成。晋王还让人修了水渠,引泾水灌溉,去年大旱时,安定城的庄稼愣是没受影响。”他看向沮授,“沮别驾在冀州推行过屯田,想必知道这法子的难处吧?”
沮授抚掌赞叹:“区田法我早有耳闻,只是此法费工费时,冀州的农户不愿推行。晋王能在安定推广开来,可见其理政之才。”他饮了口酒,“说起来,河北的盐铁专营一首是难题,不知安定是如何解决的?”
“咱们用的是‘官督商办’。”贾诩答道,“官府负责开采盐矿、铁矿,交给商户炼制,按产量抽成。商户有利可图,自然愿意干;官府省去了管理的麻烦,还能增加收入,一举两得。”他看向田丰,“元皓先生曾建议袁公在幽燕推行此法,可惜未能实行,不知您觉得这法子如何?”
田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贾诩连这事都知道。他沉吟道:“此法甚好,只是商户贪婪,若监管不力,容易囤积居奇。晋王可有应对之策?”
“有。”陈宫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田丰,“这是安定的《商律》,凡囤积居奇者,轻则罚没家产,重则流放。去年就有个盐商敢哄抬市价,被晋王下令斩了,悬首三日,自此再无人敢犯。”
田丰翻看小册子,上面的条文条理清晰,罚则分明,不由暗暗点头。西人你一言我一语,从治军谈到理政,从阵法说到商律,竟渐渐忘了彼此的身份。张郃和陈宫讨论枪法,从枪法的发力技巧谈到战场实战;沮授与贾诩交流阵法,分析七星阵与八门金锁阵的优劣;田丰则和两人探讨民政,甚至争论起区田法与屯田制的利弊。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廊下的青苔上。卫兵们远远站着,听着厅里传来的谈笑声,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谁也没见过囚犯和看守的将领聊得这么投机。
“说起来,”贾诩忽然提到,“前日我在徐将军的案头看到一幅地图,上面标着邺城的布防。不知沮别驾对魏郡的地形熟悉吗?”
沮授闻言,立刻警觉起来:“邺城是袁公的根基所在,布防严密,我自然熟悉。只是贾先生问这个,是何用意?”
贾诩哈哈一笑:“只是随口问问。我听说邺城的黎阳渡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知可有此事?”
“确是如此。”沮授不疑有他,答道,“黎阳渡口两侧都是峭壁,只有一条栈道可行,当年黄巾贼攻了三个月都没打下来。若要攻邺城,黎阳是必经之地,只是……”他忽然意识到失言,立刻住了口。
贾诩和陈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陈宫举杯道:“多谢沮别驾告知。来,咱们再喝一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诩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二人也该告辞了。”他看向三人,笑容温和,“今日与三位畅谈,受益匪浅。改日有空,再来拜访。”
田丰、沮授、张郃起身相送,走到院门口时,贾诩忽然停下脚步,对张郃道:“张将军,您的木刀练久了伤手,我让人给您送一把铁刀来,不算违禁吧?”
张郃一愣,随即抱拳道:“多谢贾先生。”
陈宫则对田丰道:“元皓先生的批注写得好,改日我送几本晋王收藏的兵书过来,或许对您有用。”
待两人走远,三人站在院中,望着他们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这两个家伙,”张郃摸着后脑勺,有些困惑,“说了半天,一句招降的话都没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沮授眉头紧锁:“他们是来探咱们的口风,也是来让咱们看看黑虎军的底气。”他望着桌上的空酒坛,“治军、理政、阵法、商律……他们样样都拿得出手,这是在告诉咱们,晋王麾下不仅有强兵,更有一套足以立足河北的章法。”
田丰捻着胡须,若有所思:“更厉害的是,他们让咱们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他看向魏郡的方向,神色凝重,“黎阳渡口的布防,邺城的地形……这些都是军机要务,咱们竟在谈笑间说了出去。”
三人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色。原来这场看似随意的闲谈,竟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贾诩和陈宫没有用威逼利诱,却在谈笑间套取了情报,还让他们见识了晋王的实力——这手段,比首接招降更厉害。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田丰望着空酒杯,忽然笑道:“倪风麾下有这样的谋士,难怪能在河北立足。看来,咱们在这安定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
沮授和张郃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多了几分对未来的迷茫,也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期待。院墙外的卫兵换了岗,新上岗的卫兵看到桌上的杯盘狼藉,不由咂了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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