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染墨书本
苏云华像一只斗败了的、毛色凌乱的野狗，狼狈不堪地爬出了房间。
那个叫翠儿的丫鬟，也连滚带爬地跟着跑了。
跪在地上的李花匠，则像一滩烂泥，瘫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着他那早己注定的、悲惨的命运。
整个房间，终于，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云浅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压抑了太久的疲惫和冰冷。
她赢了。
又一次，在这场永无止境的、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为自己，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摊开的书。书页，因为刚才的混乱，而有些卷边，上面还沾了些灰尘。
这是她唯一的一本书。
也是她在这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家里，唯一的一点念想，一丝温暖。
府里的教书王夫子，是个年过半百的、有些迂腐的老学究。
他不在乎苏云浅庶出的身份，反而极其欣赏她那远超常人的聪慧和一点就透的灵气。
他曾不止一次地叹息，说若她是个男儿，定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这本书，就是王夫子半个月前，特意送给她的。
书上，没有名字。
里面的内容，也并非什么经史子集，而是一些有趣的、关于前朝风土人情的杂记，字迹，是夫子亲手抄录的。
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屁话。读书，能明理，能见天地。
苏云浅将这本书，视若珍宝。
她缓缓地走过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从地上捡了起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想要拍掉上面的灰尘。
可就在这时，一声充满怨毒的冷哼，从她背后响起。
是那个叫萍儿的丫鬟。
她没有跟着苏云华一起跑掉。
她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苏云浅的背上。
她的主子，苏云华，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了一个天大的脸。
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个她从来没放在眼里过的、卑贱的庶女所赐！
她不甘心。
她恨！
她要报复！
萍儿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那张摆着笔墨纸砚的破桌子上。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你不是宝贝这本书吗？
你不是仗着读了几天书，就敢跟主子顶嘴了吗？
好。
那我就毁了你的书！
毁了你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骄傲！
萍儿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
她猛地抬起脚，朝着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狠狠地，踢了过去。
她嘴上，还假惺惺地喊道：“哎呀！三小姐，小心！”
“哐当！”
桌子，应声而倒。
桌上的笔、纸、砚台，摔了一地。
那方刚刚磨好了、还盛着满满墨汁的端砚，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黑色的、绝望的弧线。
然后，不偏不倚地，全都泼在了苏云浅刚刚捡起来的那本书上。
“哗——”
乌黑的、浓稠的墨汁，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瞬间，就将那摊开的书页，染得一片漆黑。
墨汁，迅速地，渗透了下去。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
王夫子那清秀工整的字迹，被这团污秽，彻底地，淹没了。
“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
萍儿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杰作”，嘴里发着夸张的、毫无诚意的惊呼，
可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报复得逞后，那病态的、畅快淋漓的笑意。
“三小姐，您看我这笨手笨脚的……真是不好意思啊。”她假惺惺地说道，
“不过，不就是一本破书嘛，回头，我让大小姐，再赔您一本就是了。”
苏云浅静静地看着手里那本己经被毁掉的书。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愤怒。
她的心，像是被那团冰冷的墨汁，给彻底浸透了。
这本书，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本书。
它是光。
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光。
而现在，这束光，被萍儿，用最粗暴，也最轻蔑的方式，给掐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和暴怒的情绪，在她胸中，轰然炸开。
就在她的理智，快要被这股情绪吞噬的瞬间。
在王夫子那间堆满了古籍的书房里。
一只常年以旧书为食的蠹虫，顺着书缝，爬到了一本刚刚抄录完毕的书卷上。
它张开嘴，像往常一样，想要啃食那带着淡淡米浆香味的纸张。
可它吃下去的，却是还未干透的、带着松油味的墨迹。
浓稠的墨汁，瞬间堵住了它所有的气孔。
它小小的身体，抽搐了兩下，在一阵窒息的痛苦中，死了。
在它那微不足道的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一股极其古老的、对书本最本质的“物理记忆”，像一道尘封了百年的信息流，跨越了院墙，瞬间，涌入了苏云浅的脑海。
那不是关于文字的记忆。
那是关于纸张的纤维，墨汁的成分，装订的方式，以及岁月留下的痕迹的……“啃食”记忆。
一瞬间。
苏云浅手中这本被墨汁污染的书，在她的“感知”里，呈现出了它最原始，也最真实的面貌。
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一处没有被墨汁沾染的书页边缘。
一种极其细腻、温润，却又带着一丝韧性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
这不是普通的竹纸，也不是常见的宣纸。
这种触感……
苏云浅的脑海里，那股属于蠹虫的记忆，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名字。
“澄心堂纸。”
前朝南唐后主李煜的御用纸张。薄如卵膜，坚洁如玉，号称“纸中之王”。早己失传百年。
萍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嘲讽着。
“三小姐，您也别太伤心了。不就是一本破书嘛，我们大小姐库房里多的是，回头让您随便挑……”
苏云浅缓缓地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破书。”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笃定。
萍儿愣了一下：“不是破书是什么？难道还是金子做的不成？”
苏云浅没有理会她的嘲讽。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被墨汁覆盖的区域。
虽然字迹己经被完全遮盖，可她那股来自蠹虫的“啃食”记忆，
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本那些字迹所用的墨，和萍儿打翻的这些新墨，在“味道”上，有着天壤之别。
“你打翻的这些，是新磨的松烟墨，气味刺鼻，质地粗糙。”
苏云浅伸出另一只手，指着一处墨迹稍淡的地方，那里，还能隐约看到一点原本的字迹。
“而这本书，原本用的墨，质地细腻，入纸三分，带着一股极其清淡的、独有的古龙脑的香气。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前朝的‘徽开文墨’，一两，便值百金。”
萍儿听得云里雾里，脸上的嘲讽，渐渐变成了茫然。
苏云浅的“诊断”，还在继续。
她将书合上，仔細地看着书的侧面，那里的装订线，己经被墨汁染黑了。
“还有这装订的方式，”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你看这线孔的排列，疏密有致，如同龙鳞，层层相叠。
这种手法，叫做‘龙鳞装’，也是前朝皇室专用的装订方式，如今，也早己失传。”
前朝的纸。
前朝的墨。
前朝的装订方式。
一个惊人的结论，浮现在苏云浅的脑海里。
她再一次，摊开了那本己经被毁得面目全非的书。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层碍眼的、崭新的墨迹，仿佛看到了下面，那一个个风骨卓然的、属于前朝大儒的亲笔手迹。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幸灾乐祸的、无知而又恶毒的丫鬟，一字一句地，用一种宣告审判的、冰冷无比的语气，说道：
“萍儿，你以为，你毁掉的，只是一本书吗？”
“你毁掉的，是一本，由前朝大儒孤身一人，亲手抄录的、关于南唐历史风貌的杂记。一本，存世仅此一份的，真正的……”
“前朝孤本。”
“孤……孤本？”
萍儿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孤本”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那意味着，独一无二。
那意味着，无价之宝。
她……她毁掉了一件无价之宝？
萍儿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苏云浅手里那本还在滴着墨汁的书，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知道，自己完了。
毁掉一本普通的书，最多，也就是挨一顿骂，扣几个月的月钱。
可毁掉一件前朝的、无价的孤本，那……那绝对是死罪！
就算大小姐想保她，也绝对保不住！
“不……不可能……”萍儿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你……你胡说！你骗我！这……这就是一本普通的破书！”
就在她语无伦次，快要被巨大的恐惧压垮的时候。
一个清朗的、带着一丝严厉和书卷气的声音，从院子门口，清晰地，传了进来。
“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王夫子，背着手，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今天，是特意来给苏云浅，送些新的书稿的。
可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满地的狼藉，和萍儿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云浅手里那本，被墨汁彻底毁掉的书上。
夫子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我借给云浅的那本《南唐杂录》？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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