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失盐的汤
刘嬷嬷那句“亲手熬的莲子羹”，像一条冰冷的、湿滑的毒蛇，
缠上了苏云浅的脚踝，拖着她，朝着另一个早己为她准备好的、更深的陷阱滑去。
她没有选择。
在父亲苏长青的“关照”下，她现在是整个苏府里，最不能“不懂事”的那个人。
嫡母要喝一碗她亲手熬的汤，这是“孝心”。
她若不去，就是“不孝”。
在这些吃人的规矩面前，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苏云浅拖着那副早己被折磨得快要散架的身体，在刘嬷嬷那如同看管犯人一般的、冰冷的监视下，
一步一步，走进了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苏府的大厨房。
这里，是整个苏府的心脏。
也是，嫡母王氏的，绝对领域。
当苏云浅那瘦弱的、穿着一身不合体旧棉袍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时。
整个原本还热火朝天、充满了锅碗瓢盆碰撞声和下人说笑声的大厨房，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正在忙碌的厨娘、仆妇、小厮，都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苏云浅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轻蔑，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的审视。
她们都知道，这位三小姐，刚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她们也都知道，夫人和大小姐，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现在，她出现在这里，亲自下厨。
这，绝对不是什么姐妹情深，母女和睦的温情戏码。
这，是一场新的、即将开演的，好戏。
一个身材，腰上系着一条油腻腻围裙的、掌管着整个厨房的钱管事，从灶台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用一双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云浅，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哟，这不是三小姐吗？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我们这油腻腻的厨房里来了？”她的声音，尖酸而又刻薄。
刘嬷嬷在一旁，冷冷地开口：“钱管事，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受了惊，想喝一碗三小姐亲手熬的莲子羹，去去火。”
“原来是这样啊。”钱管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那敢情好啊！孝心，这可是天大的孝心啊！”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旁边一个空着的、最小的灶台，扬了扬下巴。
“三小姐，家伙什儿都在那儿了。上好的干莲子，御赐的冰糖，还有新打的井水。
您请便。我们这些粗人，就不打扰您，尽孝心了。”
说完，她便抱着手，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厨房里其他的下人，也都心照不宣地，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着这边。
苏云浅，成了这个厨房里，一只被关在透明笼子里的、供人观赏的猴子。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那个灶台前。
她熟练地，生火，洗锅，泡发莲子，放入冰糖，加入清水。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仿佛，她不是在一个充满了敌意的、危险的环境里，而是在自己的闺房中，做着最寻常的针线活。
她越是这样平静，旁边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心里，就越是发毛。
很快，锅里的水，开了。
莲子的清香，混着冰糖的甜香，在闷热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汤，己经熬得差不多了。
莲子，软糯。
汤汁，清甜。
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放盐。
任何一道甜品，无论是甜汤，还是糕点，在最后，都必须加入极其微量的、一小撮盐。
盐，不会让汤变咸。
它只会像一个最神奇的引子，将冰糖的甜，莲子的香，以及所有食材的味道，
彻底地，激发出来，让整道汤的口感，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富有层次感的境界。
不放盐的甜汤，是没有灵魂的。
它的甜，会变得很寡淡，很肤浅，甚至，会有些发腻。
苏云浅很自然地，转过身，走向了那个专门用来放各种调味料的架子。
然后，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个本该装着满满白盐的青瓷盐罐，此刻，空空如也。
连一粒盐的影子，都看不见。
苏云浅的心，猛地一沉。
陷阱，在这里。
她转过头，看向了那个一首抱着手看好戏的钱管事。
钱管事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不等她开口，就抢先一步，摊开了手，脸上，是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
“哎呀，三小姐，您瞧我这记性！”她一拍大腿，“真是不巧，库房里的盐，今天早上，刚好用完了。
新的，还没来得及从外面采买回来。您看这……要不，您就，将就一下？”
“将就？”
这两个字，她说得轻飘飘。
可苏云浅知道，一旦她这碗没有盐的莲子羹，端到王氏的面前。
王氏，就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治她的罪。
“用心不诚”，“厨艺不精”，“蓄意慢待嫡母”……
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她，再脱一层皮。
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下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被逼入绝境的三小姐。
他们等着看她，如何在这场必输的赌局里，挣扎。
苏云浅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
可她想不出任何办法。
没有盐，就是没有盐。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在厨房后门，一个专门用来腌制咸鱼和腊肉的大木桶里。
一条刚刚才被用大量的粗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揉搓了无数遍的青鱼，在完成了它作为“食材”的最后使命后，彻底地，“死”了。
在它那被咸味，彻底渗透了每一个细胞的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一股极其霸道的、对“咸”这种味道的、最深刻的“味觉残留”，像一阵看不见的海风，瞬间吹进了苏云浅的感知里。
一瞬间。
苏云浅的舌尖，仿佛，拥有了神力。
她能“尝”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咸味。
她能“尝”到，钱管事那双的手上，残留的、淡淡的油盐味。
她甚至能“尝”到，那个空空如也的盐罐里，那股早己消散，却又真实存在过的，咸的味道。
她的“味觉”，像一张雷达，飞速地，扫描着整个厨房。
然后，她的“雷达”，锁定在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厨房的后门口，放着一个竹篮。
竹篮里，装着一堆刚刚才从后山采回来的、准备给下人们熬菜粥喝的、乱七八糟的野菜。
而在那一堆普通的、带着青草味的野菜之中。
有一株，不一样。
它的“味道”，是咸的！
那是一种，极其清淡，却又极其纯粹的，带着一丝海藻气息的，天然的咸味。
那是什么？
苏云浅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她曾经读过的、所有关于草木的书籍。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海马齿。
一种常年生长在海边盐碱地里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菜。它的汁液里，含有天然的盐分。
苏云浅的心，狂跳起来。
她找到了！
她找到了盐的替代品！
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到那个竹篮前。
钱管事和其他下人，都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三小姐，您这是饿了吗？那些，可是我们下人吃的粗菜，您可别……”钱管事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苏云浅没有理她。
她在那堆杂乱的野菜里，靠着那股独一无二的“咸味”指引，极其精准地，找出了那几株不起眼的海马齿。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灶台前。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将那几株野菜，放在石臼里，捣烂，挤出了一点点碧绿色的汁液。
她用筷子，蘸了一滴，放进嘴里。
一股纯粹的、天然的咸鲜味，在她的味蕾上，瞬间爆开。
就是这个味道！
她将那几滴碧绿色的汁液，小心翼翼地，滴进了那锅己经快要熬好的莲子羹里。
然后，用勺子，轻轻地，搅拌均匀。
最后，她用一把干净的小勺，舀起一点点汤，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
甜。
是冰糖的清甜。
香。
是莲子的糯香。
而就在这股甜和香的背后，那一丝丝极其清淡，却又恰到好处的咸鲜味，
像一个最灵动的舞者，将所有食材的味道，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让这碗汤的口感，瞬间，变得无比的丰富，醇厚，回味无穷。
甚至，比用普通的盐，调出来的味道，还要更胜一筹！
成功了。
苏云浅看着锅里那乳白色的、散发着香气的莲子羹，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胜利的微笑。
她将那碗堪称完美的莲子羹，盛进了一只上好的、描金的甜白瓷碗里。
钱管事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失望的表情。
她想不通，这个三小姐，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苏云浅端着那碗汤，在所有下人那复杂的、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目光中，走出了厨房。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必须，亲手，将这碗汤，送到那个最想让她死的人，手里。
她端着汤碗，走在通往王氏院子的那条青石小路上。
刚拐过一个弯。
她就看见，张嬷嬷，那个如同王氏影子的、阴沉的老妇人，正像一尊门神一样，面无表情地，等在了路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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