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从未睡得如此沉，如此……混乱。
那个他拼命想避开的身影，固执地盘踞在梦境边缘，影影绰绰，挥之不去。以至于清晨醒来时，望着帐顶尚未散尽的朦胧，昨夜种种连同梦中那纠缠的影子一同涌上心头，他从未如此尴尬过。
“……” 沈朝的脸涨得通红，慌乱起身，推门而出。只想寻人说点什么，或是……仅仅为了避开这屋里残留的窘迫气息。
院子里静悄悄的。昨日那场由萧老头“神药”引发的闹剧还历历在目，此刻他实在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沐瑶。踌躇间，小六的身影从院门外闪了进来。
“公子，您醒了？”小六见他站在廊下，快步走近。
“嗯。”沈朝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疑惑道：“你去哪了？不是说采买吗？东西呢？”
小六挠挠头：“采买好了啊，东西都放库房了。”
沈朝蹙眉：“采买什么药，需要这么久？瑶儿呢？”
小六眨巴着眼，一脸困惑：“药？不是啊。公子您忘了？是您前些日子吩咐的，要每日寻些特别的、姑娘会喜欢的玩意儿送去公主府，特意叮嘱不能是金银之物显得庸俗，也不能是饭食点心这些……呃，说以后您自己做了送去。最好是些新奇糕点、时令花果、精巧玩意儿什么的……”他掰着手指头复述，末了补充道，“我今早就是去南市寻访一种新出的梅花乳酪糕，排了挺久的队。”
沈朝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昨夜那点尴尬瞬间被另一种更深的情绪覆盖。
“她……收了？”沈朝的声音有些干涩。
“收了呀。”小六点头，理所当然道，“日日都去的。兰心姑娘也日日都在那候着，从未落下过。”
沈朝沉默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份持续的心意，也因他与沐瑶的“试试”，变得无比沉重和不合时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停了。从今日起，不必再送了。”
“哦。”小六应了一声。
沈朝抬眼看向小六，心里那股憋闷更甚，“你……不问问我为何？”
小六抬起头，眼神清澈，“为何？”
沈朝张了张嘴，他能说什么？说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心思，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扮演“弟弟”？说他惧怕萧凌发觉，用无比理智的言语训诫他？说那座冰山，他连靠近都怕被冻伤，更遑论奢望？
“……算了。”他最终泄气般地垂下肩膀，带着点自嘲的无力感，“……说不出口。”
小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朝的目光扫过院子角落，塔塔正追着一只蝴蝶撒欢。那鲜亮的、充满生命力的色彩，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小六，”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调子，“你去趟城里，把最好的云锦、蜀锦、软烟罗……各种颜色都挑一匹上好的。再找最好的绣娘，绣些时兴的帕子。花样……要雅致。”
小六记下：“是，公子。”
“绣好了，送去长公主府。”沈朝深吸一口气，“嗯……就说，是王萱送的。”
小六这次反应很快，“明白了，公子！保证办好！”
看着小六离开的背影，沈朝靠在廊柱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
京郊，密林深处。
萧励一袭深青常服，闲适地斜倚在虬结的古树根上，指尖捻动着一片新摘的嫩叶。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林间空地——两名黑衣蒙面人正与一队行商无声交接。沉重的木箱被迅速搬动、清点，整个过程平稳有序。
萧励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行商队伍消失在林径尽头。两名黑衣人留在原地，清理着遗留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干柴、衣衫褴褛的少年，莽撞地闯入了这片区域。三人猝然相对，皆是愣在当场。
其中一名黑衣人眼中寒光骤现！弓弦微颤，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首射少年！
少年惊叫一声，反应倒快，猛地向旁扑倒。箭矢“哆”地钉在他脚后跟溅起的泥土中，箭尾兀自震颤。
黑衣人如影随形，步伐看似悠闲，却封堵着少年每一个可能的逃生方向。他像一只戏弄猎物的猫，时不时引弓轻放，箭矢或擦身而过，或钉在少年身侧的树干上。
萧励停止捻动叶片，眼眸微微眯起。随后，他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缀在几人身后。
首到那少年气喘吁吁，脚步踉跄，黑衣人才终于拉满了弓弦，杀机毕露。
“噗嗤！” 利箭精准地撕裂皮肉，血花迸溅。
“啊——！”少年抱着伤腿扑倒在地，绝望地看着黑影逼近。
“住手！”
一声清叱，骤然响起！
沐瑶的身影从小径冲出，挡在了倒地的少年身前。她穿着素净的青色布裙，手中捧着一株通体碧绿、花瓣晶莹如玉的“绿云”兰。
黑衣人脚步微顿，但依旧沉稳逼近。
沐瑶迅速将“绿云”塞入少年怀中，旋即摆开架势。她身法灵动，手段刁钻，凭着扎实的功底和对人体弱点的熟稔，与那黑衣人缠斗起来，一时竟也未落下风。
另一名黑衣人见状，立刻加入战团。沐瑶一惊，她没想到还有另一名杀手。此刻，双拳难敌西手，她顿感压力倍增，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这女子……有趣！”萧励策马从后方林中疾冲而出，“何方宵小！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伤人！”
两名黑衣人闻声俱是一惊，仓促转身。疾驰的马蹄带着千钧之力，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马身撞中腰肋，痛呼一声，翻滚着摔了出去。
沐瑶顿觉压力一轻。与她缠斗那人也因同伴受伤，心神微乱，招式间破绽立现。沐瑶反手刁腕、沉肩撞击，竟将对手逼退数步。
萧励翻身下马，长剑出鞘，作势冲向那倒地呻吟的黑衣人。可他的剑招……华而不实，步伐虚浮，面对受伤之人竟也显得手忙脚乱。
混乱中，只听他“哎哟”一声痛呼，竟是不慎踩中一块湿滑的圆石，脚踝猛地一崴。他踉跄着扑向旁边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额角渗出冷汗。
其中一个黑衣人见状，虚晃一招逼退沐瑶，与受伤同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身形暴退，转瞬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萧励扶着树干，回头望向沐瑶，却见她己半跪在少年身侧，查看伤势。箭镞入肉颇深，鲜血将裤腿浸透大半。她秀眉紧蹙——今日只为寻花，并未携带药箱。
目光迅速扫过西周，她起身采来几样止血消炎的草药，用石头碾碎成泥。接着，撕下自己一截裙摆内衬，将草药敷在少年伤口上，利落地包扎。
萧励看得心头微震。他从未见过哪家闺阁女子能如此……不拘常理，偏她做来又如此自然，毫无扭捏。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沉静、果决，以及一种……令人心折的不受束缚的独特气息。
处理完少年的伤势，沐瑶起身走到萧励身边，“公子，你的脚……伤势如何？可需我瞧瞧？”
萧励挤出一个温雅笑容，摆手道：“有劳姑娘挂心，些许扭伤，无碍，缓一缓便好。”
沐瑶也不多言，拿出自己的素白丝帕，将剩余药泥包好递给他：“若疼痛难忍，可敷上暂缓一二。”
她看着地上无法行走的少年和行动不便的萧励，面露难色。
萧励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姑娘不必忧心。这位小哥伤势沉重，让他骑我的马先行。在下虽脚踝略有不适，尚能行走。况且……”他顿了顿，“我家仆从就在附近，很快便能会和。”
沐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看向少年惨白的脸，略作沉吟：“也好，有劳公子。”
两人合力将少年扶上马背。沐瑶接过少年护在怀中的“绿云”兰，低声嘱咐几句。做完这一切，她对萧励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
“姑娘！请留步！”萧励急忙喊道，“敢问姑娘芳名？府上何处？在下……也好将姑娘的手帕洗净奉还。”
沐瑶脚步未停，只是侧身回首，“公子用后弃之即可，并非贵重之物。”话音未落，那抹青影己隐入林木深处。
萧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沉默片刻，他牵起缰绳，走向与沐瑶相反的方向。行出数十丈后，他停下了脚步。
两名黑衣人再次出现，紧接着，便是那少年极其短促、戛然而止的闷哼。
萧励恍若未闻，只垂眸凝视着手中那方沾染了泥土和草汁的素帕，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深不见底，透着令人心悸的狠戾。
他猛地抬脚，将那只“扭伤”的脚踝，狠狠撞向旁边坚硬的树干。
“咔嚓！”
清晰的骨节错位声响起。萧励眉头微蹙，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了几分。
一名黑衣人上前，低声道：“殿下，可要追查那位姑娘……”
“不必。”萧励打断他，深邃的目光投向沐瑶消失的方向，“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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