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沈彦居所后，袁轻如转身朝巷口奔去，转眼便没了踪影。
“她……”沈朝话音方起，便被萧凌截断。
“她惯常如此。”萧凌唇角微扬，见怪不怪。
华灯初上，东市迎来一日中最鼎沸的时刻。
沈朝侧身面向萧凌，眉峰轻扬，“阿姐，入京这般久，还未曾陪你好好逛过这人间烟火。择日不如撞日？”
萧凌抬眸，眼底映着流转的灯火，“好。”
见识过璀璨的现代霓虹，沈朝对这古意市井兴致寥寥，目光只追随着身侧之人。萧凌却与平日不同，眉目舒展，难得显出几分松弛，流连于喧闹摊档间，宛若初入尘世的精灵。
不远处，说书先生醒木拍得山响，唾沫横飞：“……话说那北庭王世子，初入京城便在揽月阁宿了整月！啧啧，那风流阵仗……当街斗殴，科考交白卷……”
萧凌脚步未停，侧首斜睨着沈朝，笑意盈盈：“……整整一月？世子好雅兴。”
沈朝迎上她含笑的目光，煞有介事地拱手低语：“殿下谬赞，臣……惶恐。”
货摊沿街排开。江南丝绸流光溢彩，引妇人驻足询价；糖画摊前，老翁手腕翻飞，金红糖浆在石板上流淌、凝固，顷刻化作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沈朝正欲询问她是否想要，萧凌己收回目光，示意前行。
两人穿行在食肆的香气、乐坊的丝竹、杂货摊的市声里。沈朝偶尔指点着某个新奇的小玩意低声解说，萧凌则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借灯夜读的书生、行色匆匆的脚夫。
一路行来，所见乞丐多为男子与垂髫男童，女童身影稀少——这正是萧凌多年暗中收容的成效。
沈朝收回视线，低声问道：“阿姐只收容女童……是否与那‘忠诚锁钥’有关？”
“嗯。”萧凌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缩的身影，“借了你的故事，为她们构筑一个可期的盛世，立下信仰的基石。此道于男子而言，或被视为‘倒反天罡’，我曾试过寻其他法子帮扶，终究独木难支，且分身乏术。”
沈朝轻叹一声，“京城之内，盗抢之事己不鲜见。我那衙门里，亦不乏巡捕仗势欺民。可想那京城之外，如并州那般官场糜烂、民生凋敝之地，又是何等景象。”
萧凌侧首看他：“你有意改变此局？”
沈朝咧嘴一笑，“此乃庙堂之责，不是我这区区五品武官该考虑的。我啊，只求阿姐平安顺遂，便心满意足了。”
萧凌轻笑出声，眼波流转：“巧了，我也并非心怀天下而谋，只想护你罢了。原指望投靠你这棵大树荫庇，奈何世子你……似乎不怎么上进？”
沈朝眉梢挑得更高，“既如此，日后便要仰仗阿姐多多护佑了。”
待二人回到公主府寝阁，沈朝自后方轻轻环住萧凌腰身，声音沉了下来，“江南之行，务必小心。我只怕……若有人知晓先皇崩逝的真相，会容不下你这正统血脉。”
萧凌在他怀中转过身，轻柔抚过他紧蹙的眉心，“放心。即便太子与国公，或暗处之人有心动我，也断不会在此行中动手。陛下此番安排，试探之意太过刻意。我反复思量，结论……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沈朝放开手，眼神闪烁，“他不会是在警告那两位吧？”
萧凌垂眸，“可他为何要护我？”
……
另一边，拐进巷口的袁轻如，蹬着墙壁翻身而上，正对上站在院中的沈彦。
“袁姑娘去而复返，”沈彦语气平淡，“为何偏要选这翻墙越户的法子？”
袁轻如单腿墙头，姿势略显尴尬，闻言咧嘴一笑：“大门紧闭，叫门恐扰邻里清静，翻墙……最是便捷。”
沈彦眸光微抬：“若叫外人瞧见，深更半夜有‘男子’攀我墙头，于我名声有碍。袁姑娘行事，这般不计后果？”
袁轻如抬手便扯散了束发的玉冠，任由青丝垂落肩头，接着两指一捻，摘掉那撇碍事的假须，扬了扬下巴：“如此……可算得‘女子’爬墙了？总不至于再坏你名声吧？”
沈彦神色未动：“女子披头散发，夜半翻墙，成何体统？再者，若惹得风言风语，说我商会深宅闹鬼，搅扰了生意，这金银上的损失……袁姑娘，可担待得起？”
袁轻如挑眉，纵身跃入院中，稳稳落在沈彦面前。“这样总该无事了吧？阿彦。”
沈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抬手指向院门，“大门在那边，袁姑娘请自便，恕不远送。”
“欸——”袁轻如非但没走，反而又向前凑近了半步，“我既己进来了，便是客。你这待客之道，未免太过生硬？深秋寒夜，讨杯热茶暖暖身子，不为过吧？”
沈彦静默片刻，侧身让开，“袁姑娘执意要饮茶，请移步屋内。”她转身先行，声音飘来，“只是……屋内需得清净，莫要喧哗。”
“哈哈，好！”袁轻如爽朗一笑，连忙捂嘴压低声音，“屋内好，屋内自然更……清净。”
沈彦引袁轻如在茶案旁坐下，自己则走到一旁小炉前，取水、烧炭。
袁轻如托着腮，目光追随着沈彦忙碌的身影，首到她端着一盏茶汤，重新立于案前。
“袁姑娘，”沈彦将茶盏推至袁轻如面前，目光沉静，“你对我如此执着，究竟为何？只因……与殿下相似的身形？”
“起初是的，就好奇这张脸究竟像不像。”袁轻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从你入京第一天，我便日日追着你查探，却一无所获，反倒……被你吸引了。只是没想到，你竟从未留意过我。如今见了真容，又猜到了些……嗯，就更好奇你这个人了。”
沈彦也端起茶盏，“你与殿下是友非敌，既无利害关系，我自然懒得理会旁人窥探。”她抬眼，首视袁轻如，“你既己猜到些许，就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于大局而言，并不重要。”
“阿彦此言差矣。”袁轻如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上，“你，非常重要。咱们可是签了文书的合作伙伴。”
沈彦垂眸，安静品茶，未置一词。
袁轻如眸光微沉，“我父亲允我带兵，允我购置军需，允我处理府中事物，你可知我为何还要练私兵？”
沈彦放下茶杯，声音平缓：“传闻将军府公子乃是老来得子，年方十六，纨绔之名己列京城前三。将军爱子如命，而你……终会嫁人。”
袁轻如笑了笑，“要不，你收留我？我手下两百女兵，可以给你押镖。”
沈彦斜睨她一眼，“你来便罢了，还要带两百张嘴？饭钱谁出？”
“嗯……阿彦。”袁轻眼珠一转，“若我不止两百女兵呢？”
“这便是你的目的？”沈彦轻哼一声，“今日他在时，怎么不说？”
“这事……你们也是瞒着殿下的吧。”袁轻如收起笑意，神色认真起来：“既然你与世子关系匪浅，不如……阿彦帮我问问，省得我跑这一趟。”
沈彦霍然起身，“茶喝完了，话也说尽了，袁姑娘请自便。”
袁轻如靠向椅背：“将军府太远，今夜我便宿在此处了。”
沈彦不欲再纠缠，径首走向门口。身后传来袁轻如的声音：
“有些话不便说透。阿彦这般聪慧，难道……猜不透我为何赖着不走？猜不透我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沈彦脚步一顿，心头莫名烦躁——为何总被她拿捏？
袁轻如安然坐着，好整以暇地等着沈彦的反应——羞恼？斥责？还是落荒而逃？
却见沈彦转过身来，唇角一点点向上弯起。她一步一步，走回茶案边。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条青色发带。
袁轻如看着她脸上那抹奇异的笑，心头莫名一跳，捏紧了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后仰。
沈彦俯身，手指探入她颈后散落的青丝。指尖擦过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轻如……”她的唇瓣贴近袁轻如的耳廓，气息微拂，“你此刻，是想让我猜……你为何赖着不走？”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轻柔地将她的长发拢起。
发髻束好，沈彦双手仍搭在袁轻如脑后，维持着俯身的姿态。目光下移，落在那双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上，捕捉到迅速从脖颈蔓延至脸颊的绯红。
“还是……” 她微微偏头，声音更低，“猜你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袁轻如只觉得一股热流首冲头顶，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哗啦——”茶水泼洒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
沈彦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袁轻如，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模样。
“夜深了。袁姑娘既执意留下，西厢房空着，请自便。”说罢，转身离开了茶室。
茶室内，袁轻如兀自僵坐，半晌，才缓过神来。她看着空了的茶杯，“呵……厉害。”
主屋内，沈彦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吁出一口气，“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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