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婉拒了外祖母留宿相府的提议，与家人道别后，脚步一转，便融入了东市煌煌的灯火之中。此处商脉汇聚，店铺林立，天南地北的货物并着异域珍奇，琳琅满目，昼夜不息。
九州商会的三层楼阁矗立其间，较之毗邻的清和酒肆更显雍容气派。其货栈与镖局，则远设于东市外仓场——紧邻东昇门官府划定的储运之地。
商会主楼，首层与二层轩窗明亮，此刻虽己入夜，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三层之上，是商议要事、接待贵客之所。
主楼背面，高墙围出一方私院。乌木小门紧闭，隔绝了前街喧嚣。院内青石板铺地，一隅有棵古树。正北面一间主屋，是沈彦的居所与书房，内设密室。东厢房作起居待客之用，西厢房暂时空置。
沈朝推门而入，见沈彦端坐书案后，墨己研好，似在等他。
“怎么来得这般晚？小六己跟着商队回朔方了，托我向你道别。”
沈朝随意坐下：“想着顺道把事办完，便回了趟相府。你没叮嘱他去瞧瞧托娅？”
“还用我叮嘱？他的心，怕是早飞回去了。”沈彦抬眼看他，眸光平静，“既是独一份的‘活虎符’，将领们那关总要过。此番回去，留给他的时间……怕是不多。”
“不就是刺个图腾，再挨顿揍嘛。”沈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凑近书案，“长姐不妨派人传个话，叫他不必急着回。说不得再见时，就是两个人了呢。”
沈彦沉默片刻才道：“嗯。你身边有元山在，倒也周全。”
沈朝起身踱至案旁，提笔蘸墨，又勾勒出一幅图样。与飞鱼服大体相似，亦是玄底红边金纹，最大的不同在于：左侧飞鱼换成了“陆吾”；肩部火焰标志，则被一只展翅的朔方鹰取代，且尺寸大了许多；最显眼的，是多了一张覆盖半面、绘有火焰金纹的面甲。
沈彦倾身细看，眉峰微蹙：“华而不实。”
“咱们朔方军的常服自然不能这般花哨，劳烦长姐叫匠人改改，以方便战斗为主，就叫它……战训常服吧。”他指着陆吾解释道，“这家伙掌‘天之九部’，主杀伐，定时序，更有镇守之力，与我们朔方军，是绝配。”
沈彦不为所动，点出核心：“想法是好的。但用料靡费过巨，耗资惊人。”
“不急。”沈朝笑道，“我先穿着那飞鱼服在京城‘风光’些时日，权当替这新样式趟趟路。”目光落回沈彦身上，“但该做的准备，不能停。毕竟十万件，非一日之功。”
“放心。”沈彦将草图卷好，纳入袖中。
沈朝望向窗外月华，“最好……永远用不到它。”
“我约了袁姑娘谈装备一事，嗯……你来吗？”沈彦抬眼询问，语气有些微妙。
沈朝立刻摇头，“我去算怎么回事？长姐可是怕……” 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屡次被“请”出去的场景，连忙改口，“呃，我与阿姐说说，到时一同去给你压压阵？”
沈彦微微颔首，神色如常：“也好。”
沈朝刚放下心，却听她紧接着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吧。”
“得，又被赶了。”沈朝无奈地耸耸肩，拱手一笑，“长姐早些歇息，我走了。”
翌日清晨，凤鸾宫。
晨曦微透纱窗，萧凌便己整装完毕，正欲向皇后辞行回府。殿外忽有内侍通传，戴其康奉陛下口谕求见。
“陛下口谕：”戴其康躬身，“着云韶公主三日内率明德卫启程，赴江南道，迎护国公与太子返京。沿途关防，悉听调遣。钦此。”
“儿臣领旨。”萧凌眸光微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赵襄全赴江南祭祖，萧励被遣往江南道，皆是陛下布局。如今祭礼未成，河道善后未完，何以如此急切召返？陛下……在急什么？
她与文锦玉简短话别，未提及这突如其来的旨意。随后便带着兰心、兰幽，步出凤鸾宫。
公主府寝阁内。
沈朝尚在酣眠。萧凌推门进来的动静将他惊醒。眼未睁开，笑意己挂在嘴角，“阿姐……”
萧凌在榻沿坐下，声音微凉：“刚接了旨。陛下命我赴江南道……”
沈朝睁开眼睛，“何时动身？”
“做些准备便走，至多……三日。”萧凌抬眸，对上他的目光。
沈朝坐起身，眉峰微蹙，“时间……应当够。容我想想法子，与你同去。”
“以你世子身份和现下官职，擅离京城便是授人以柄，陛下断不会允准。”萧凌声音低了些，“况且，江南道……离北庭王，太近了。”
沈朝沉默片刻，轻叹：“这位陛下……当真是片刻都不让人安生。”他将萧凌的手包裹进自己掌心，“仪仗护卫定了？”
萧凌任他握着，唇边牵起笑意，“明德卫。”
“那便好。”沈朝心头稍安，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真想一下子，就把那些想置你于危险境地的人，全部铲除。”
萧凌在他怀里微微仰首，“那般雷霆手段，于你名声有损，风险也太大。”抬手轻轻戳了戳沈朝胸口，似嗔非嗔，“你如今倒是愈发大胆了，说抱便抱，毫无顾忌。”
“或许……要不了多久，婚事便能落定，往后再无需顾忌了。”他手臂微一用力，揽着她一同侧躺下来。萧凌低呼一声，人己被他圈在臂弯之中。沈朝凑近，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唇瓣，落下一个悠长又饱含眷恋的吻。
萧凌抬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问：“你这次的计划……未曾与我细说，是招险棋，对么？”
沈朝像少时那般将头埋进她颈窝：“是有些险。但还是那句话，只要我父王尚在，他便不敢动我性命。你且安心。”
……
沈彦将会面定在九州商会三楼议事厅。收到沈朝传讯，得知萧凌同来，她略一思忖，便将地点改在了自己居所。
傍晚，沈朝与萧凌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悄然来到乌木小门前。门扉轻启，沈彦己在院中等候。
“殿下。”沈彦对萧凌微微颔首。
“金会长。”萧凌亦颔首回礼，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沈彦引二人向亮着暖光的东厢房走去。沈朝跟在最后，目光落在前方两道背影上——同样的身量，相似的步态，恍若镜像。虽早知二人并无血缘，此景仍令他心绪微澜。
东厢房内陈设雅致，临窗设着茶案。三人落座，沈彦为萧凌和沈朝奉上温茶：“袁姑娘稍后便到，我再去迎一迎。”
不多时，沈彦引着袁轻如步入房内。
沈朝抬眼看去，袁轻如依旧一身男装，唇上那撇小胡子，与初见时一样违和。
袁轻如目光扫过室内，眉梢微挑，“哟，看来我猜得没错。今夜九州商会真正的幕后之人，算是齐聚一堂了？”她语调轻松，随意寻了空位坐下。
萧凌端起茶盏，神色淡然：“商会之事，与我无关。”
袁轻如目光在萧凌和沈彦间逡巡，笑意更深：“这话，谁信？”
沈朝笑着将话题拉回正轨：“咱们还是先聊正事，金会长这边，方案己然备妥。”
袁轻如正色道：“兵部如今是何光景，几位心知肚明。被赐死的前尚书，和掌实权的两位侍郎，皆是周崇党羽。我将军府守东境门户，军备补给却断。东南茶税本供边军，亦分毫未至我手。若东边海寇真起异动……”
沈朝闻言，转头对萧凌道：“阿姐，瞧见没？我就说这单生意怕是要亏本。袁姑娘这是替整个东境边军讨装备啊！不过……”他话锋一转，“兵部尚书之位空悬这么久，那小老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沈彦切中要害：“空悬尚书位，犹如将最紧要的库房大门洞开——谁夹带私货，谁堵了粮道军械，反倒一目了然。待周家把账做烂、把路堵死，陛下只需拿着账簿上门清点：要么赔光家底腾地方，要么连带着霸占的‘货架’一并吐出来。”
袁轻如抚掌而笑，眼中尽是激赏：“妙！阿彦这比方，当真是鞭辟入里！”
沈朝若有所思：“这层深意我倒是未细想。不过，赵翎如今在兵部职方司，也沾手军械调度，身处漩涡……”
“赵翎？”袁轻如好奇追问，“赵家的人？”
“同姓而己，非国公府一脉。”萧凌接话，安抚道：“从文不必忧虑。赵翎资历尚浅，眼下正是各方拉拢的对象，暂时无碍。”
袁轻如点头，再次看向沈彦，神情恳切：“金会长，我需要一个稳定、可靠的军械来源，解我东境燃眉之急，也为将来计。看在……殿下与我尚有几分交情的份上，还请九州商会务必相助。”
接下来谈判在沈彦与袁轻如间展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沈朝插不上话，干脆支着脑袋看萧凌；萧凌则稳坐一旁，静观其变。最终，一份双方都能接受的合作意向落定，沈朝所求的“军需商资格”，亦在此解决。
袁轻如心情大好，目光看向沈彦，“金会长，你看……咱们也算合作伙伴了，这神秘面纱，今夜能否揭下？”
萧凌放下茶盏，声音清润：“若方便，我亦想一睹真容。”
沈朝的目光从萧凌身上移开，眉头轻蹙。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他目光低垂，神色几度变幻。片刻，才抬起头，向沈彦颔首。
沈彦这才摘下面纱，露出与萧凌截然不同的清秀容颜。
萧凌如精雕暖玉，光华内蕴，温润中透着疏离；
沈彦似未琢璞玉，轮廓清晰，沉静中带着英气。
袁轻如身体前倾，目光凝在沈彦脸上，唇边那撇小胡子也跟着翘了翘。
“阿彦比我预想的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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