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的巡捕们仿佛脱胎换骨。那身刺目的正红常服，左胸腾跃的飞鱼纹与肩臂金边交相辉映，行走在京城街巷，宛如流动的赤焰，威严赫赫，带着无形的震慑。
沈朝立下的规矩简洁而凌厉：巡捕不定时巡逻，凡遇欺凌百姓、仗势欺人者，不问出身，当场锁拿！寻常案件交由副千户康元审理。这位曾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侯府公子，如今掌起刑杖毫不手软——案情查实，轻则当街杖责，重则收监，且必令犯事者赔偿苦主。
起初，面对递来的银钱，苦主们无不战战兢兢，唯恐今日接了钱，明日便招来灭顶之灾。然而，当那抹赤红再次出现于街头，曾被欺凌敲诈的小贩眼中，恐惧之外，悄然生出了一丝期盼。
巡捕们抓人时迅疾如风，执法无情；巡逻时肃杀之气迫人；可途经街边摊档购买吃食用度时，却又能规规矩矩掏出铜钱银两。
赤焰所及，京中宵小收敛，纨绔子弟出门亦多了几分顾忌。一时间，京城风气为之一肃。市井间甚至流传起童谣：“红袍飞鱼过，恶霸缩头躲，百姓拍手乐，京城日子妥。”
只是这“妥帖”的日子，对沈朝而言，却是焦头烂额。
抓地痞流氓还好，康元料理得干净利落。麻烦的是那些撞上枪口的官员子弟、世家公子！一个比一个背景硬，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按律抓了、打了、罚了，捅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衙门外，连日来被抗议的官员、勋贵、世家仆从围得水泄不通。哭诉、叫骂、威胁之声混杂，沸反盈天：
“沈朝！欺人太甚！我儿不过口角争执，何至于当街杖责，颜面扫地！”
“沈朝好大的官威！真当京城是你朔方私邸了不成？”
……
沈朝端坐堂上，只觉得脑仁被门外的声浪震得嗡嗡作响。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带下一个！”
这次被押上堂的是两位年轻公子，约莫十八九岁。一人身着华贵锦缎，被推搡着犹自梗着脖子挣扎，一见堂上端坐的沈朝，瞬间挤出两泡眼泪，“堂兄！堂兄救我！我是沈安啊！”
另一人则穿着半旧锦袍，异常安静地低垂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是偶尔抬起的眉眼间，依稀可见与沈朝相似的轮廓。
沈朝目光扫过二人，“二叔祖家的？”
沈安急切道：“是啊堂兄！我真没犯什么大事！”
沈朝没理他，目光转向那沉默少年：“你呢？”
少年身体微微一颤，声音细若蚊蝇：“回……回大人，小的沈逸。”
沈朝不再看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元山：“所犯何事？”
元山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回大人，证词俱在。沈安于‘琳琅阁’强买他人预定之玉镯未果，指使随从砸毁柜台，并打折掌柜右臂。沈逸在场，但证人均言其未动手。”
沈安昂起头，满不在乎：“他一个卑贱商贩！敢跟爷叫板？打折条胳膊算轻的！”
“呵。”沈朝冷笑一声，侧头看向捧着《大乾律》的孙厚德，“瞧瞧，这便是沈家二房教出来的‘好儿郎’！全然忘了祖上也是靠猎户弓刀挣下的前程！仗势强买，毁物伤人，依律……如何？”
孙厚德躬身道：“回大人。强买强卖，毁损财物者，杖二十，照价赔偿；致人伤损未至残者，加处徒刑一年。并赔偿苦主汤药费。”
“念你初犯，伤者未致残，杖二十，罚银百两赔偿商户损失，药费另计。”他手指随意一点沈逸，“你，既未动手，回家闭门思过。”
沈安脸色瞬间惨白，难以置信地尖叫：“堂兄！你……你竟为了此等贱民罚我？我可是你亲堂弟！”
“亲堂弟？”沈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冰冷，“我离京多年，归家日短，与尔等素未谋面，莫要妄称堂兄。公堂之上，唯有律法！攀亲扯故，罪加一等！”他目光扫向两旁衙役，“还等什么？拖下去，行刑！”
两名火缇骑立刻上前，架起沈安就往外拖。
“沈朝！你敢打我，我爹和祖父定饶不了你！”沈安挣扎嘶吼，双脚乱蹬，眼见要被拖出大堂，猛地扭头指向跪着的沈逸：“是他！是他撺掇我的！沈逸！你这没用的庶子，你哑巴了？！”
沈逸缓缓抬起头，嘴唇抿得发白。他看了一眼状若疯癫的沈安，重重叩下头去，声音颤抖：“大人……是小的……指使的，请大人责罚。”
沈朝眼中戾气一闪，抄起元山手中那份证词卷宗，狠狠砸向被拖到门口的沈安！
“混账东西！证据确凿，当这公堂是你家后院，由得你信口雌黄，随意攀诬？”他胸膛起伏，怒意勃发：“再加十杖！收监一月！”
他余怒未消，指向跪在堂下的沈逸，厉声道：“你！知情不报，包庇真凶，更妄图顶罪脱其刑责，藐视公堂！拖下去，同打十板！以儆效尤！”
很快，衙门后院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嚎——沈安的咒骂与沈逸压抑的痛呼交织，与衙门外更加鼎沸的抗议叫骂声遥相呼应，汇成一片恼人的喧嚣。
沈朝重重靠回椅背，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声音疲惫：“老孙，后面几个你与康元一同处置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是，大人。”孙厚德躬身领命，眼底也布满了血丝。
沈朝撑着扶手站起来，身形微晃，元山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胳膊。
沈朝摆摆手，低声道：“牢里那两位好生‘照料’着。他们倒真沉得住气，至今还不露面……”
喧嚣持续了整整一周，终于归于沉寂。连门口抗议的人群，也骤然间销声匿迹。
京城街巷间，那抹流动的赤红所到之处，连最嚣张的地痞都学会了缩着脖子走路。往日里早早收摊的铺子，如今也敢多点上几盏灯笼，让街市多亮堂几个时辰。
沈朝和康元手头的积压旧案己大致了结，牢房里只剩下羁押待审的赵、周两家公子，以及仍需服刑的囚徒。
然而，衙门内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今日巡捕们例行开启“民意罪证箱”，里面竟塞得满满当当，抬回来时足足装了两大箱。
“孙经历，这……” 一名书吏望着箱内堆积如山的纸张，只觉得头皮发麻。
孙厚德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沉声下令：“分门别类！匿名举报的单独一摞，具名实告的另放。凡涉及官吏勋贵的，统统挑出来放我案头！寻常案件的诉状，整理后速交康副千户复核处置！”
一时间，经历司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书吏们低声交流的嗡嗡声，以及孙厚德偶尔发出的、带着沉重压力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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