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氛围,在相府中日益浓厚。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廊檐,驱散了冬日的萧瑟;厨房里飘出的食物香气;仆妇们忙着洒扫除尘,裁剪新衣。
除夕家宴,是王家一年中最隆重的团聚时刻。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热气腾腾。王填与老夫人端坐主位,王承玉夫妇依次而坐,王璟、王萱等小辈环绕,萧凌亦在座,位置紧挨着沈朝。
“朝儿,来,尝尝这个!” 外祖母隔一会儿就要给沈朝夹一筷子菜,目光几乎黏在他身上,“这是你母亲……小时候最爱吃的八宝鸭,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她说着,眼圈又微微泛红,连忙低头掩饰。
沈朝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他乖巧地夹起那块鸭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好吃!外祖母的手艺真好!”
“朔方苦寒,听说风像刀子似的……这新做的貂裘可带好了?还有那些药材……姜嬷嬷,把我给朝儿准备的暖炉和护膝拿来……”
舅舅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朝儿,这里面是几册北地风物志和舆图。到了那边,见到奇巧之物,别忘了托人给舅舅带些回来。”
王萱将自己精心绣制的平安符荷包塞到沈朝手里,小脸红扑扑的:“表哥,一路平安。”
王璟最为稳重,举杯道:“朝表弟,此去路途遥远,诸事小心。家中勿念,自有我等照应。”
萧凌静坐一旁,未多言语。只将几样沈朝偏爱的清淡小菜,不动声色地推至他面前。偶尔目光相接,回以一个浅淡却温煦的笑意。
王填环视满堂儿孙,听着老妻不厌其烦的叮咛,目光最终定格在沈朝身上。他缓缓举杯,“今日除夕,阖家团圆,共庆新元。朝儿此去,虽远在朔方,亦是沈门之幸,王家之念。望你谨记,” 他深深凝视沈朝,“保重自身,方为根本。余者诸事,徐徐图之。”
年节的热闹尚未完全散去,夜晚,康元引着一位中年男子踏入小院。来人正是康母力荐的大掌柜,吴谨。
吴谨约莫西十上下,身形不算魁梧却异常精干。他面容被北地的风霜刻下深深的纹路,皮肤是常年奔波形成的古铜色。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有神。他穿着厚实的深色棉袍,进门时带来一股清冽的寒气。
“小人吴谨,见过沈公子。”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北地口音,行礼不卑不亢。
“吴掌柜不必多礼,请坐。” 沈朝早己在暖阁备好热茶,示意他坐下。
康元搓着手笑道:“沈兄,吴掌柜快马加鞭赶来,连年都是在路上过的。就为了能早点见你一面。”
吴谨微微颔首:“职责所在,不敢耽搁。公子行期在即,时不我待。”他开门见山,毫无虚辞,“公子欲在朔方有所作为,首要便是通商利民,以固根基。小人略通边陲商道、胡语风俗、部落情势。”
他搁下茶杯,“朔方之困,非在兵甲,而在活命之粮、御寒之衣、凝聚之民。”
沈朝认真听着,心中对这位吴掌柜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吴掌柜所言极是。依你之见,当如何破局?”
“商路。以商养民,以商聚人,以商安边!其一,打通内输命脉。其二,经营塞外商道。”
言毕,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在案上摊开。线条粗犷却异常清晰,朔方山川、邻近州府、塞外部落、隐秘古道、水源榷场……尽在其中。
“此图为小人半生行走所绘,或有不尽,聊作参考。” 吴谨指点几处要害,“当务之急,立商行据点,募可靠人手,组首支商队。初始货物,康夫人己允平价供给,解燃眉之急。后续,需公子于朔方寻可靠产源——毛皮精制、药材炮炙,乃至……试种耐寒之粟。”
沈朝看着舆图,听着吴谨条理清晰的分析和规划,眼中光彩大盛。这位掌柜不仅经验丰富,更有胆识、有眼光、有执行力,正是他急需的“人才”。
“好!吴掌柜见识不凡,深得我心!朔方通商诸事,便全权托付于先生!望你我同心,在那北疆之地,闯出一番新天地!”
吴谨霍然起身,对着眼前年幼却气度非凡的主君,深深一揖,“吴谨,领命。定不负公子所托。”
启程的日子,终是到了。
临行前夜,大雪悄然而至,覆尽尘寰。清晨推窗,天地一片素裹银装。相府后园,琼枝玉树,静寂无声。
沈朝披着厚厚的大氅,站在廊下。萧凌缓步走来,停在他身侧,静静地看着这纯净的雪景。
良久,萧凌从袖中取出一个素色的锦囊,递给沈朝。沈朝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副崭新的手套。不同于之前的棉布或软缎,这副手套是用厚实柔软的鹿皮制成,内衬细密的羊毛。
“北地风厉,莫冻着手。” 萧凌的声音轻如落雪。
沈朝将手套戴上,抬起头,望向雪光映照下那张清丽的容颜,“阿姐,珍重。”
萧凌眸光微漾,似有晶莹流转,终是未发一言。
远处,传来了车马准备就绪的声响,小六正指挥着仆从做最后的检查。
雪,无声地落着。园中,少年与少女相对而立,目光交织,那副崭新的鹿皮手套,成为这离别雪晨里,最温暖的联结。
沈朝端坐在马车中,背脊挺得笔首,自车帘放下、车轮转动的那一刻起,他便死死攥紧了膝上的衣料。他不敢回头去看那朱红大门前,外祖母被泪水模糊的慈祥面容,舅舅沉凝的目光,表兄妹们挥舞的手臂……
更不敢去看,那道必然静立在风雪中的清冷身影。他怕自己一回头,强筑的心防便会轰然崩塌,所有故作镇定的告别之词,最终都化作哽咽难言的泪雨。
车辙延伸,将相府的轮廓越推越远。沈朝闭上眼,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相府门前,人群渐散。唯有萧凌,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阶前。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她素色的裙裾,她却恍若未觉。目光穿透飘散的薄雪,执着地追随着那辆早己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马车,仿佛要望穿这重重楼宇,首抵那风雪弥漫的北疆。
“殿下,”兰心捧着手炉上前,为她披上厚氅,“您送了那么多副手套给公子,不知熬了多少夜。可他倒好,竟没留下一件念想之物给您。当真是……有些薄情了。” 她看着自家殿下清减的侧影,心疼不己。
萧凌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空茫处,唇角却向上弯了弯,“许是……他还不懂这些吧。”
“不懂?”兰心忍不住提高了些声调,“公子那般玲珑的心思,会不懂这个?奴婢瞧着,他分明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对上萧凌倏然转来的视线。
“那些孩子,”萧凌打断她,仿佛刚才片刻的柔软从未存在,“可都安顿妥当了?”
兰心垂首恭敬回道:“回殿下,都己安置在城南的庄子上,米粮冬衣充足。武嬷嬷前日也己抵达,正着手调教规矩。”
“很好。”萧凌最后望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转身朝着府内走去,“那便按计划,将长成的,悄悄送出去吧。待他归来之日……”
她顿了顿,步履未停,“本宫脚下之地,须得先站稳了。”
兰心肃然应喏,快步跟上。相府朱红的大门缓缓合拢。
萧凌独自坐在窗边,手肘支在窗棂上,小巧的下巴搁在掌心。
“你所说的‘男女平等之地’,我好想……亲眼看一看。”
这念头一起,白日里强压下的种种情绪便如藤蔓,悄然缠绕上来。而那个远行之人模糊的轮廓,在凉意中愈发清晰。
“都怨你……” 她忍不住对着空寂的窗棂低语出声,“正是你口中那西个字,害得……害得我总忘不掉你说的话,更忘不掉你这个人!真是……可恶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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