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设在驿站正厅，沉寂多日的国公赵襄全终于露面。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眼神温润，身着半旧的深色锦袍，宛如寻常富家翁。他身侧跟着一位锦缎袄裙的少女，正是赵沁儿。
赵沁儿眉目如画，却似一尊失了魂的精雕玉人。低垂的眼睫掩不住眸中易碎的脆弱与空洞，行动间规行矩步，一丝不苟。她深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愿？又能如何？这锦绣牢笼，她生来便在。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赵襄全声音温和舒缓，笑容可掬。赵沁儿跟着盈盈下拜。
“国公不必多礼，请坐。”萧凌微微颔首。萧励也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入席，只是目光掠过赵沁儿时，少了往日热切，显得心不在焉。
席间，赵襄全谈笑风生，所言皆是江南风物、趣闻轶事，对沿途灾情、方才的刺杀，只字不提，恍若一切未曾发生。他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表面平静温和，底下暗流汹涌。偶有话题引向赵沁儿，他便含笑夸赞其女红诗词，言语间满是长辈的慈爱与赞许。
赵沁儿至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机械地动着筷子。
膳毕，萧凌放下银箸，用丝帕轻按唇角：“多谢国公款待。夜色己深，本宫便不打扰国公歇息了。”
“殿下慢走。”赵襄全含笑起身，送至厅门。
待萧凌和兰心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赵襄全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转向萧励和赵沁儿：“你们随我来。”
赵国公的客房比正厅暖和许多，炭盆烧得正旺。一名约莫三十岁的美艳女子——芸娘，己候在房中，见他们进来，便上前替赵襄全解下外氅，动作轻柔。
“坐吧。”赵襄全指了指椅子，自己在主位落座，脸上重又挂起那抹温煦的笑。
萧励局促地坐下，神情紧绷：“外祖父，江南道的事……”
赵襄全端起芸娘奉上的茶，浅啜一口：“励儿，今日之事，你受惊了。只是……”他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这手尾，实在不利落。平白授人以柄不说，还伤了自身，非智者所为。”
“孙儿……知错。”萧励声音干涩。
“知错便好。回京在即，需早做打算。趁着你……还是太子。”赵襄全放下茶盏，不再看他，“夜深了，太子早些安歇吧。”
萧励猛地抬头看向赵襄全，心神俱震，躬身退了出去。
赵襄全目光转向赵沁儿：“沈朝那桩婚事，不成便罢了。武官嘛，还有骁骑大将军，虽然年纪大了些……”
赵沁儿身体微晃，脸色更显苍白。她紧咬下唇，没有应声。
赵襄全看着她抗拒的样子，又补了一句：“祖父也不是要你嫁给他，同往常一般便是。待到大局稳定，自会为你寻一个真正能入你眼、称你心的如意郎君。”
赵沁儿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您亲手除掉的那些……所谓‘能入我眼、称我心’的人……还少吗？”话音落下，她推门径首离去。
芸娘走上前，纤手搭上赵襄全肩膀揉捏着：“老爷，小姐不是己在齐王那边……小住过一段时日了么？您何必再……”
赵襄全闭着眼，眉头微蹙：“若非萧家子嗣凋零至此，太子蠢钝，齐王莽撞，何须如此麻烦？”他睁开眼，目光投向虚空，“就连那位陛下，也全然忘了这帝位是因谁而得！此番竟敢强行打断老夫祭祖之期，派个黄毛丫头来‘迎护’……呵，这是在敲打老夫么？”
芸娘手下力道未停，声调更柔，带着惊疑：“老爷是说……陛下动了心思，想让云韶公主……继位？”
“笑话！”赵襄全嗤笑一声，“女子继位？他萧文渝倒是敢想！可他做得到吗？莫说世家大族，便是那些清流文臣，也会群起而攻之，撞死在那大殿之上！”
芸娘顺着他的话，小心翼翼追问：“若陛下……不顾一切，再用当年登基时的铁血手腕呢？”
赵襄全眼中精光一闪：“如今南有大渊虎视眈眈，战事胶着；东境海寇肆虐，烽烟未平。他萧文渝敢在这时用铁腕清洗朝堂？他只要敢动，齐王必反！”他向后靠进椅背，“以齐王对沁儿那点念想，加上我赵家根基和朝中势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若齐王败了……太子继位，便成定局，于我赵家，更是上上之选。”
芸娘停下揉捏的手，转身坐入赵襄全怀中，吐气如兰：“老爷真是算无遗策。只是……南边那位北庭王，可是个‘战神’。若他真打赢了大渊，携大胜之威，挥师北上勤王……”
赵襄全捏了捏芸娘的脸颊：“以沈宇明的心性，只要太子名分尚在，他必不会行那等悖逆之事。”他叹了口气，“只是他兵权在手，终究是个麻烦。周崇那老狐狸心思也深得很，当初与王填一唱一和，撺掇陛下交出兵权给沈宇明南征。既解了南境之危，又恰恰将这头猛虎调离了朔方。沈宇明一走，齐王才真是……随时可动！”
芸娘依偎着他，娇声赞道：“老爷洞若观火，周太师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您。”
赵襄全低头，凑近芸娘白皙颈侧，深深嗅着她发间幽冷的香气。“并非……全无遗策。”
芸娘身子一颤。
赵襄全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惋惜：“譬如……你这细作，老夫就发觉得……晚了些。”
话音刚落，他的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扼住了芸娘纤细的脖颈！
“呃……”芸娘猝不及防，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毕竟是小丫头训练出来的人，”赵襄全手背青筋暴突，指节森白，“还是……太嫩了些！”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芸娘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
赵襄全松开手，任由那具尚有余温的躯体滑落在地。他盯着芸娘依旧美丽却己灰败的脸，轻叹一声，喃喃道：“可惜了这副好皮囊……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理了理衣袖，对着门外唤道：“赵鹏。”
一个面容沉肃的中年侍卫推门而入，垂手恭立：“老爷。”
赵襄全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芸娘：“给云韶公主送过去。”
“是。”赵鹏略一颔首，门外又闪进一名同样沉默的侍卫。
……
萧凌的住处位于驿站最清幽的角落，兰幽静立在房门外。一阵脚步声突兀的传来，兰幽的神经瞬间绷紧，身体微侧，将房门护住。
两个高大的身影从回廊的阴影中走出。“奉国公爷之命，将此物送还长公主殿下。” 其中一人沉声道。
话音落下，两人转身便走。
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从里面拉开。萧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触及地上那张属于芸娘的脸。
“兰幽，抬进来。”萧凌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兰幽蹲下身。
“慢着。”萧凌的声音再次响起，“派人好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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