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人间的桃花落尽了。
不是飘向归墟的那些，是枝头残留的最后几片。它们安安静静地打着旋儿，落在刚翻过的泥土里，落在赶路书生的行囊上，落在母亲推着的婴儿车篷上——那婴儿掌心的黑斑早己褪尽，正咯咯地抓着飘落的花瓣，掌心肉里藏着颗若隐若现的桃花痣。
阿鸾坐在归墟边缘的星石上，看着新的黑白珠转得愈发澄澈。珠身流转的光里，那些“放出去的念想”渐渐有了模样：远行的船在浪里扬起新帆，船尾拖着串晒干的桃花瓣；归巢的燕衔来新泥，巢里垫着片去年的旧羽；异乡的桃花瓣落在书生的砚台上，晕开朵浅浅的粉，他提笔写下“见字如面”，笔尖悬着的，正是半块新熬的麦芽糖。
“守簿人大概到死都没懂，”夜澜擦着陨星枪，枪身映出人间新冒的桃树苗，“他想锁的哪是黑白珠，是自己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
陆昭雪的承影剑在星尘里轻轻晃了晃，剑身上浮出幅小像：是当年那个赶考书生的坟头，不知何时长出丛甜杆，杆上挂着片风干的桃花，风过时，竟发出“叮铃”的轻响，像极了新锁的声音，却比旧锁轻快了百倍。
阿鸾突然笑了。她抬手招来片刚从人间飘来的桃花瓣，瓣尖还带着晨露的湿意。“你看，”她把花瓣往黑白珠的方向送了送，那露珠滴在珠身上，竟漾开圈涟漪，涟漪里浮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在桃树下，往土里埋着什么，“她又在种新的念想了。”
那是之前埋银锁的小姑娘。此刻她埋的是颗刚掉的乳牙，旁边插着的桃花枝己经抽出了新芽。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顺着风飘进归墟：“奶奶说，牙掉了要埋在桃树下，等桃树长高了，新牙就会长得齐齐整整的。”
归墟的风卷着她的花，往人间荡去。刚冒头的桃树苗晃了晃，新叶上的绒毛沾着星尘的光；书生的信被驿站的人接过，信封上的桃花印还带着余温；婴儿车里的小家伙抓住片落瓣，往嘴里送时被母亲轻轻拍开，笑声脆得像碎冰。
阿鸾望着这一切，突然明白守簿人最后那句“原来如此”里藏着的释然。所谓永远，从不是把时光锁在某一刻，是让每一刻的念想都能往下走——像桃花落了会结果，乳牙掉了会长新，离别时说的“再见”，真的能在某天变成“好久不见”。
黑白珠转得更欢了，珠身的混沌光彻底散去，露出里面流动的星河。河面上漂着无数小小的光点，细看才发现，是没了锁身的“念想”：婴儿的胎发化作流星，老人的白发织成云絮，情人的发丝缠成双飞的蝶，发霉的麦芽糖变成了漫山的甜杆花。
“该回去了。”陆昭雪收起承影剑，剑穗上的桃花结轻轻扫过星石，“人间的春天，该结果了。”
阿鸾最后看了眼人间。小姑娘埋乳牙的地方，新抽的桃枝上，正结着个小小的青果。风过时，青果晃了晃，像颗没上锁的星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归墟的星轨重新铺展，桃花丝化作了新的星尘，那些曾经被锁住的声音，如今都变成了风里的歌：婴儿的啼哭清亮了，老人的咳嗽畅快了，情人的道别里，藏着“等你回来”的温柔。
原来最好的锁，从不是把钥匙藏起来，是亲手打开它，让里面的念想，能顺着风，往该去的地方走。
就像此刻，人间的桃花落尽了，但每片飘落的花瓣都知道，明年春天，枝头还会有新的花开。
又是三年，双丫髻姑娘己长成梳着长辫的少女。她站在西墙根下，当年埋下的桃核己亭亭如盖，枝桠间挂着个竹篮，里面盛着刚摘的桃花，是要送去给镇东头的瞎眼婆婆——老人年轻时绣过归墟星图，如今眼睛看不见了，却总说“闻着桃花香，就知道星轨还亮着”。
路过糖铺时，书生的儿子正往陶罐里装新熬的麦芽糖，见她来，塞给她块裹着桃花纸的糖：“我爹说，今年的糖里掺了桃花蜜，甜得更久些。”少女咬了口，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淌，竟在舌尖尝到点星尘的清冽——像那年从归墟飘下的桃花瓣味道。
归墟的星轨上，阿鸾看着黑白珠又添了道新纹，像极了少女发辫上的红绳。夜澜的陨星枪斜倚在星石旁，枪身映出人间新景：当年那个在桃树下讲故事的少年，正背着行囊往南走，怀里揣着片姑娘送的银杏叶，叶上用朱砂画了颗小小的星；老槐树上的红绳换了新的，系绳的妇人笑着挥手，目送远行的商船，船帆上绣着“勿念”二字，却在风里鼓得满满当当。
陆昭雪的承影剑突然轻鸣，剑光照亮了深渊边缘——那里竟长出株桃树，根须扎在星土里，花瓣却往人间飘。剑身上浮现出串字迹，是守簿人消散前没写完的句子：“原来所谓永恒，是让念想换种模样活下去。”
少女把桃花放进瞎眼婆婆的窗台上，老人摸着花瓣笑：“听，风里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少女侧耳听，果然有细碎的响动从南边传来，像无数只蝴蝶同时振翅——是当年那对“不离”锁化作的蝶，正带着新的桃花瓣往北飞，翅膀上的纹路，与归墟的星轨渐渐重合。
黑白珠转得愈发轻快，珠身的光里，流动着无数“未完待续”：瞎眼婆婆的指尖在布上绣出新的星点，糖铺的陶罐里酿着明年的桃花蜜，远行的少年在驿站写下第一封信，末尾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桃。
归墟的风卷着这些念想往上飘，在星轨尽头织成道浅浅的光带。阿鸾望着光带那头的人间，突然明白所谓“流动”，从不是各自离散，是像桃树扎根泥土，却让花瓣往西方飞——这边落下的，那边接住了；此刻埋下的，来年长出了。
少女往回走时，看见瞎眼婆婆的孙子正蹲在桃树下，把颗掉落的桃核往土里埋。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说：“奶奶说，埋下去的，都会长出新的春天。”
归墟的星尘轻轻落下来，沾在桃树枝头，像给未开的花苞缀了层碎银。那些流动的念想，还在往该去的地方去，路上又撞见了新的念想，便手拉手接着走——从来没停过，也从来没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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