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那口老井,是我爷用炸药封的。
那年我才七岁,蹲在祠堂门槛上,看他扛着半麻袋生石灰往井里倒,白烟咕嘟咕嘟冒出来,像口沸腾的汤锅。
他边倒边骂,声音发颤:
“再作祟,再作祟就把你骨头渣子都烧化!”
井台是青石板铺的,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边缘刻着圈模糊的花纹,我爷说那是“锁魂纹”。
井旁有棵歪脖子柳,枝条垂到水面,风一吹就缠成乱糟糟的一团,像女人没梳顺的头发。
我奶在世时,从不让我靠近那井。
她说民国三十一年,有个新媳妇在井边梳头,木梳掉进水里,她伸手去捞,人跟着坠了下去。
捞上来时,肚子涨得像面鼓,手里攥着把缠满黑发的桃木梳,梳齿缝里嵌着些白森森的东西,像是指甲。
“她死那天穿红袄,”
我奶纳鞋底的线突然绷断:
“后来每到月圆夜,井台就有梳头声,‘沙沙’的,跟她掉下去那天一模一样。”
今年清明我回村,老屋漏了雨,得去井台旁的柳树上砍根枝条修补房梁。
三叔公拄着拐杖追出来,假牙在嘴里磕得咯咯响:
“不能去!那井去年开春就自己炸开了,石板缝里全是黑泥,像……像刚埋过人。”
我没听。
这年头哪还信这些,扛起柴刀就往村西头走。
井台果然塌了大半,青石板裂成蛛网,缝里钻出些墨绿的水藻,腥气首呛人。
井沿上的锁魂纹被水泡得发胀,那些弯曲的线条像是活了过来,在泥里慢慢蠕动。
歪脖子柳的枝条垂得更低了,沾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凑近了看,是团头发,缠着块暗红色的布片。
柴刀砍在柳树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树汁渗出来,不是清的,是暗褐色的,像稀释的血。就在这时,我听见“沙沙”声。
很轻,像有人用梳子在理湿头发,从井里飘上来,混着风声钻进耳朵。
我头皮一麻,柴刀差点掉在地上。井明明是封死的,怎么会有声音?
“谁在那儿?”
我喊了一声,声音撞在井壁上弹回来,变得尖细,像女人的笑。
沙沙声停了。
我壮着胆子往井里看,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井壁上长满了青苔,间或挂着些布条,红的绿的,在黑暗里轻轻晃。最底下似乎有反光,亮晶晶的,像水面。
“眼花了。”
我啐了口唾沫,砍下枝条往回走。经过井台时,脚底突然一滑,差点摔进去。
低头一看,青石板上沾着些黏液,滑腻腻的,还缠着根长发,黑得发亮。
当天夜里,我就听见了那声音。
老屋的窗正对着井台,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柳树枝条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爬。
半夜三点,“沙沙”声又来了,比白天更清楚,就在窗户外头,一下一下,节奏均匀得可怕。
我摸出手机照过去,屏幕光里,柳树枝条垂在井台上,一动不动。
可那声音还在响,“沙沙…沙沙…”,像是有人蹲在井边,借着月光梳头。
“装神弄鬼。”
我骂了句,裹紧被子想睡,却听见另一种声音——
是木梳划过发丝的“嗤啦”声,混在沙沙声里,越来越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井台查看。
青石板上有串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绣花鞋踩出来的,从柳树下一首延伸到井边,脚印里积着水,水里漂着根桃木梳齿。
我捡起梳齿,发现上面缠着点皮肉,红得发黑。
“那媳妇当年掉下去时,手里就攥着把桃木梳。”
三叔公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在地上磕出火星:
“捞上来时,梳齿全断了,断口处全是血。”
他说那新媳妇是外乡人,长得俊,就是性子怪,总爱在半夜梳头。
有回邻居撞见她在井边梳头,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纸,梳下来的头发全扔井里,说“给井里的妹妹当花戴”。
“她掉下去第三天,井里就浮上来好多头发,缠成一团团的,捞上来烧了三天三夜,臭味飘了半个村子。”
三叔公的声音压得很低:
“后来你爷就炸了井,说再不清净,全村人都要被缠上。”
他的话没说完,我就看见他烟袋锅里的火星突然灭了,烟灰里钻出根长发,缠在烟杆上,像条小蛇。
当天下午,我去镇上买水泥,想把井重新封死。
回来时路过井台,看见柳树枝条上挂着件红袄,布料早就朽了,风一吹就掉渣,领口处绣的鸳鸯,一只眼睛被人用针刺穿了。
“谁搁这儿的?”
我心里发毛,抄起柴刀就想把红袄挑下来。
可刀刚碰到布料,就听见“扑通”一声,像是有东西掉进井里。
往井里看时,黑洞洞的深处突然泛起圈涟漪,水面上漂着个东西——
是把桃木梳,梳齿断了三根,齿缝里缠着密密麻麻的头发,黑的、白的、黄的,在水里慢慢散开,像朵绽开的鬼花。
我吓得后退半步,转身就往家跑。
跑过祠堂时,撞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是村东头的瞎眼婆。
她拄着拐杖,鼻子使劲嗅了嗅,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你碰着她的东西了?”
她的手冰凉刺骨,指甲掐进我肉里:
“那梳子是她的命根子,你看了,就得替她梳完那最后一下。”
“什么最后一下?”我挣扎着想甩开她。
“她掉下去那天,头发没梳完。”
瞎眼婆的眼睛白森森的,像是能看见东西:
“她在井里梳了七十年,就等个活人替她把剩下的梳完——梳完了,你就替她留在井里。”
她的话刚说完,我就听见井台方向传来“沙沙”声,这次带着哭腔,像是有人边梳边哭,听得人心里发紧。
当天夜里,我把门窗关得死死的,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声。
可那梳头声还是钻了进来,“沙沙…沙沙…”,就在房梁上响。
我抬头一看,月光透过房梁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把梳子的影子,正随着声音慢慢移动。
突然,影子停在了我床边。
“帮我梳梳吧…”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股水腥味:
“就差最后一下了。”
我猛地掀开被子,什么都没有。
可枕头上多了根长发,缠着颗断了的梳齿,齿尖上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血。
我彻底慌了,跑到三叔公家敲门。
他打开门,看见我手里的梳齿,脸“唰”地白了,转身就往神龛上抓供品,抓起个苹果就往我怀里塞:
“快,咬着苹果去井台,把梳齿扔下去,说‘不是我,不是我’,千万别回头!”
我咬着苹果往井台跑,苹果涩得发苦,像是没熟。
井台上的月光白得像霜,柳树枝条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井里的桃木梳还在漂着,梳齿对着我,像是在招手。
我哆嗦着把断梳齿扔下去,刚想说“不是我”,就看见水面突然涨了起来,黑糊糊的,漫到井沿,带着股腥甜的味。
“你的头发也该梳梳了。”
那个细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
我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红袄的女人蹲在井边,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把桃木梳,正对着水面梳头。
她的头发很长,拖到地上,沾着黑泥和水藻,梳一下,就有几根头发掉进水里,水面上的头发就多一分。
“啊!”
我吓得转身就跑,苹果从嘴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可没跑两步,头发突然缠上了我的脚踝,冰冷刺骨,像蛇一样往腿上爬。
我低头一看,是从井里涌出来的头发,黑得发亮,顺着青石板蔓延过来,缠得越来越紧。
“就差最后一下了…”
女人慢慢转过身来,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手里的桃木梳齿上,缠着我的头发。
我被头发拽得往井里倒,手脚都被缠住了,动弹不得。
井里的水面还在涨,里面漂着无数张脸,都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吐出头发,缠在我身上。
“帮我梳完…”
女人举着桃木梳,慢慢朝我伸过来,梳齿上的头发越来越多,竟在梳背上拼出个“替”字。
就在梳齿快要碰到我头发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三叔公的话,拼命张开嘴,用尽全力喊:
“不是我!不是我!”
头发突然松了。
我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不敢回头。身后的梳头声越来越快,“沙沙沙沙”,像是疯了一样,还夹杂着木梳断裂的脆响。
跑到家门口时,我看见瞎眼婆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把艾草,往我身上打:
“快进去!用艾草煮水洗澡,七天别出门!”
我在浴室里泡了整整一夜,艾草水黑得像墨,水面上漂着好多根头发,都不是我的。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脚踝上有圈红印子,像被头发勒过,印子上还沾着点黑泥,搓都搓不掉。
三叔公和瞎眼婆带着村里人去封井,用了三车水泥,把井口灌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压了块刻着“镇”字的石碑。
可当天夜里,我还是听见了梳头声。
这次不在井台,在我枕头底下。
我猛地掀开枕头,里面没有梳子,只有一把头发,黑得发亮,缠着块红布,布上绣的鸳鸯,两只眼睛都被刺穿了。
现在我每天都用艾草煮水洗澡,可身上的红印子越来越深,像是要长进肉里。
更吓人的是,我掉头发掉得厉害,每次梳头,梳子上都缠着大把的头发,那些头发在垃圾桶里会慢慢蠕动,缠成一团,像井里漂着的那个东西。
昨天我去理发店剪头发,理发师突然尖叫起来,指着镜子说:
“你后面…后面有个穿红袄的女人!”
我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
可镜子里我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又黑又长,垂到腰际,发梢还在滴水,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把断了齿的桃木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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