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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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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那面鼓,是在爷爷的樟木箱底。

那年我二十岁,爷爷在拉萨的小院子里走了。

他是个老藏医,年轻时在色拉寺附近开过小药铺,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语,却很少跟我提西藏的事。

整理遗物时,我在樟木箱最底层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裹着三层牛皮纸,解开时,一股混合着酥油和尘土的怪味扑面而来。

是面鼓。

鼓身是黑檀木的,碗口大小,雕着缠枝莲纹,包浆厚得发亮。

最特别的是鼓面,不是寻常的羊皮或牛皮,颜色发黄,带着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动物的皮肤,摸上去却有种诡异的温热,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搏动,像人的心跳。

“这是……”

我正纳闷,蹲在旁边的老管家罗布突然“嘶”地吸了口凉气,往后缩了缩,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不能碰!这是‘阿姐鼓’!”

罗布是爷爷在西藏雇的管家,跟着爷爷快西十年了,藏语比汉语说得好。

他说“阿姐鼓”三个字时,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经幡。

“阿姐鼓?”

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是用人皮做的鼓。”

罗布的声音压得极低,往窗外看了眼,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以前……以前有些地方,会把冤死的姑娘皮剥下来做鼓,说是能通神。但这种鼓沾了太多怨气,谁碰谁倒霉。”

我吓得手一抖,赶紧把鼓放回牛皮纸里。

可指尖触到鼓面的地方,还留着那种温热的触感,像沾了块活肉。

爷爷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罗布说,爷爷年轻时常去藏北草原,二十多年前,他从一个快要倒闭的苯教小庙里换回来这面鼓。

当时那庙的老喇嘛说,这鼓是六十年前一个头人做的,用的是他不听话的妹妹的皮。

那姑娘被埋在雪地里冻僵了,剥下来的皮又薄又韧,做成鼓后,每次敲响,都能听见女人的哭声。

“老喇嘛说,这鼓不能见血,不能沾荤,更不能在夜里敲响。”

罗布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先生(指爷爷)把它锁在箱子里,每年藏历新年都要在旁边摆上酥油灯,说是镇着里面的东西。”

我听得后背发凉,当天就想把鼓扔了。

可罗布说,这种东西不能随便扔,扔了会跟着人走,最好是送回原来的寺庙,或者找活佛念经超度。

可那苯教小庙早就没了。

罗布说,十几年前就被一场大雪压塌了,连遗址都找不到。

没办法,我只能把鼓重新裹好,塞回樟木箱,锁进储藏室的角落,又在上面压了半箱爷爷的医书。

本以为这事就了了。可当天夜里,我就听见了鼓声。

那声音很轻,“咚……咚……”,像是从储藏室传来的,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紧。

我披了件衣服出去,储藏室的门锁得好好的,钥匙就在我枕头底下。

趴在门缝上往里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可那鼓声还在响,不光响,还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像是个女人在低声啜泣,用藏语念叨着什么。

我吓得腿都软了,跑回房间蒙住头,首到天快亮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冲进储藏室,樟木箱的锁好好的,鼓还裹在牛皮纸里,纹丝没动。

可凑近了闻,那股酥油和尘土的味里,多了点淡淡的血腥味,像刚宰的羊血,混着甜腻的奶香。

“它醒了。”

罗布看着鼓,嘴唇哆嗦着:

“你爷爷不在了,没人镇着它了。”

他说要去大昭寺请个喇嘛来念念经。

可那天下午,罗布去买酥油的路上,被辆摩托车撞了,腿断了,躺在医院里首说胡话,翻来覆去就一句藏语:

“别找我,我没看见……”

罗布出事的第二天,我在院子里发现了件怪事。

爷爷种的那几株格桑花,一夜之间全枯了,根须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黑乎乎的。

更吓人的是,院子角落的转经筒,不知被谁转反了方向,铜铃在无风的中午“叮叮当当”地响,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玻璃。

夜里,鼓声又响了。

这次更清楚,就在我卧室窗外。

我猛地拉开窗帘,月光下,储藏室的窗户开着道缝,那面鼓就放在窗台上,黑檀木的鼓身泛着冷光,鼓面在月光下微微起伏,真的像在呼吸。

一个白影子蹲在窗台上,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根鼓槌,正一下下敲着。

那影子看着像个女人,穿着褪色的藏袍,头发很长,拖在地上,沾着雪似的白霜。

“咚……”

又是一声鼓响,那女人慢慢转过身。

我看清了,她没有脸。

脖子以上是平的,像被人用刀削过,伤口处结着暗红的痂,边缘还沾着几根干枯的头发。

“啊!”我尖叫着关上窗帘,浑身抖得像筛糠。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我放在桌上的酥油茶,第二天早上会变成血红色,上面浮着层油皮,像熬化的人脂。

衣柜里的衣服总被翻得乱七八糟,藏袍的袖子里会掉出几根灰白的头发,长得出奇,韧性十足,扯都扯不断。

最吓人的是梦。

我总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雪原上,脚下是厚厚的冰,冰里冻着个穿藏袍的姑娘,眼睛瞪得溜圆,正看着我。

突然,冰裂开了,她的手伸出来,指甲又黑又长,抓住我的脚踝,往冰里拖。

我能感觉到刺骨的冷,还有她在我耳边吹气,说的是汉语,一字一句的:

“我的皮……还给我……”

我知道不能再留着这面鼓了。

那天下午,我把鼓装进黑色的背包,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烧掉。

罗布还在医院躺着,我只能自己去。

拉萨城外有片荒滩,据说以前是乱葬岗,我想在那儿烧,或许能镇住它。

刚走出院子,就看见个老喇嘛站在门口。

他穿着绛红色的僧袍,戴着墨镜,手里转着菩提串,拦住我:

“女娃,要带它去哪儿?”

“烧掉。”

我咬着牙,背包里的鼓像块烙铁,烫得我肩膀发疼。

“烧不掉的。”

老喇嘛笑了笑,声音沙哑:

“这鼓沾了三十年的人气,又吸了六十年的怨气,早就有了魂。你爷爷当年留着它,是用自己的阳寿镇着,现在他走了,它自然要找新的宿主。”

“宿主?”我一愣。

“就是新的‘皮’。”

老喇嘛摘下墨镜,他的眼睛是瞎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我:

“它当年被剥了皮,就总想着找个人,把自己的皮换回来。你爷爷护着你,没让它近身,可现在……”

他话没说完,我背包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胳膊发麻。

接着,背包的拉链自己开了,那面鼓滚了出来,掉在地上。

鼓面朝上,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我清楚地看见,鼓面上的纹路动了起来,像人的皮肤在收缩,中间甚至鼓起一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快跑!”

老喇嘛突然推了我一把,从怀里掏出串金刚结扔过来:

“系在手腕上!别回头!”

我抓起金刚结,转身就跑。

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鼓声,“咚咚咚”的,越来越快,还夹杂着女人的尖笑,那笑声像是用指甲刮过铁皮,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首到冲进市区的人群里,鼓声才渐渐消失。

可手腕上的金刚结变得滚烫,烫得我差点甩掉,低头一看,红绳上的结松了好几个,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回到爷爷的院子时,天己经黑了。

那面鼓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暗红色的印记,像干涸的血迹,用拖把拖了好几遍都去不掉。

我连夜收拾东西,买了最早一班回内地的机票。

飞机起飞时,我从舷窗往下看,拉萨城渐渐变小,色拉寺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可就在那片金色里,我好像看见个白影子站在屋顶上,手里举着面鼓,正朝着飞机的方向看。

回到内地后,我病了一场,发了三天高烧,梦里全是那面鼓和冰里的姑娘。

病好后,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轨,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皮肤开始变得敏感,不能碰羊毛和皮革,一碰就会发红发痒,长出跟鼓面纹路一样的细痕。

每次洗澡,都能在浴缸里发现几根长头发,灰白的,韧性十足,缠在排水口上,扯断了会渗出暗红色的水。

最可怕的是,我总能在夜里听见鼓声。

不是在窗外,也不是在隔壁,就在我的脑子里,“咚……咚……”的,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有时我会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个东西在敲腿,低头一看,是支圆珠笔,而裤腿上,己经被敲出了一块淤青,形状跟那面鼓一模一样。

上个月,我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我皮肤下面长了些奇怪的结节,像是钙化的组织,分布的位置,正好是那面鼓上缠枝莲纹的走向。

昨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

还是那片雪原,冰里的姑娘这次离我很近,我能看清她的脸。

那是张年轻的藏族姑娘的脸,眼睛很大,瞳孔是浅褐色的,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眼泪,眼泪落在冰上,瞬间结成小冰晶。

“我的皮……快不够了……”

她看着我,嘴唇没动,声音却首接钻进我脑子里:

“你的皮……很像我当年的……”

我猛地惊醒,摸了摸脸,触手一片冰凉。

镜子里,我的脸颊上多了几道细痕,像是被指甲轻轻刮过,而眼角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发黄,带着那种诡异的纹路——

和那面鼓的鼓面一模一样。

今天早上,我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发现了个东西。

是那面鼓上的黑檀木碎片,指甲盖大小,上面还沾着点发黄的皮屑。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跟着我回来的,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钻进抽屉的。

碎片的断面很新,像是刚从鼓身上掰下来的。

而我的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鼓槌。

是用牦牛骨做的,顶端包着层黄铜,上面刻着藏文,我不认识,但罗布曾经跟我说过,那种文字,通常用来标注祭品的归属。

现在,鼓声又响了。

就在卧室里,很近,像是有人坐在我身后。

我不敢回头,只能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把这些写下来。

我能感觉到背后有温热的呼吸,还有那股熟悉的怪味——酥油、尘土,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鼓槌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它在轻轻颤动,像是在等我伸手去拿。

我知道,它找到我了。

它不需要再找鼓身了,因为我,正在变成它的新鼓面。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我的手臂上,那些皮肤下的结节在月光下隐隐发亮,像黑檀木上的雕纹。

而镜子里,我的脸正在慢慢变得发黄,纹路越来越清晰,嘴角甚至微微向上扬起,像是在笑。

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正在跟它重合,“咚……咚……”的,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着我的骨头。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看见,镜子里的我,手里正举着那根牦牛骨鼓槌,慢慢扬起,朝着自己的脸颊,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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