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留下的那盘老碾子,是光绪年间的青石打造的,盘面上的凹槽深得能卡住手指头。
青石被磨得发亮,却总透着股子化不开的寒气,摸上去像块冰,即便是三伏天,也能攥出一手冷汗。
盘底的缝隙里嵌着陈年的麦麸,风一吹,就飘出股混合着霉味的腥气。
我接手磨坊那年刚二十,村里人都说这活儿晦气,尤其是后半夜推碾子,总像是有人跟在身后喘气。
那气是湿冷的,带着土腥,吹在脖颈后,能让人激灵灵打个寒颤。
头回觉得不对劲,是开春碾新麦那天。
后半夜三点多,磨坊里只有碾杆转动的“咯吱”声,我推着碾杆转圈,影子被头灯拉得老长,贴在墙上跟着晃。
忽听“咔啦”一声脆响,像是冻硬的骨头撞在石头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停了手,借着头灯往碾盘底下瞅,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像把银刀劈开昏黑,正照在凹槽里——
几星碎骨混在麸皮里,白森森的,细得像鸡骨头,却比鸡骨更脆硬,用手指捻起来,能感觉到边缘的锋利。
“多半是耗子掉进去了。”
我当时这么想,手心却有些发黏。
用竹扫帚把碎骨扫出来,倒在墙角的废料堆里,那堆东西早发了霉,碎骨一落进去,竟陷下去个小坑,隐约能看见底下还有更细碎的白渣。
可第二晚推碾子,刚转了半圈,碾杆突然沉得像灌了铅,胳膊上的筋都绷得生疼。
低头一看,碾盘边缘的凹槽里卡着半片指甲,红得发黑,根部还带着点皮肉,像是硬生生从肉上撕下来的,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我后背当时就冒了层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像浇了桶井水。
这碾盘每天都用清水冲,沟沟壑壑都刷得干干净净,哪来的指甲?
正发愣时,磨坊外的老槐树突然“哗啦”响了一声,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是叶子摩擦的沙响,像是有人从树杈上跳了下来,脚踩在落叶堆里。
我抄起门后的扁担冲出去,月光底下空荡荡的,只有树影在地上扭曲着,像好多只苍白的手在爬,指节突兀,往磨坊门口凑。
回屋时,碾盘竟自己转了半圈,碾杆上沾着几根灰扑扑的头发,带着潮湿的霉味,细得像蛛丝,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末。
第三天我找了村东头的老光棍王奎,他守了一辈子磨坊,七十多了眼神还亮得很,眼白上爬满血丝,倒像是夜里没合过眼。
听完我的话,他抽着旱烟沉默半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褶子,像块老树皮。
“这碾子在民国三十一年吞过一个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
“是个外乡来的媳妇,”
王奎的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烟灰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那女的跟人跑了,男人追到磨坊,俩人在碾盘上厮打,女的脚一滑,整个人卷进碾子底下。等把人拖出来时,骨头碎得跟麸皮似的,碾盘的凹槽里嵌满了碎骨渣,连头发丝都碾成了粉。最邪乎的是她那双手,手指头在石槽里抠出老深的印子,血顺着凹槽流了满地,渗进石头缝里,半年都没褪干净。”
我听得头皮发麻,低头看向碾盘。
那些交错的凹槽里,果然有几处特别深的痕迹,形状弯弯的,真像指甲抠出来的,边缘还带着崩裂的石屑,像是刚被用力划过。
“后来呢?”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后来那男的疯了,半夜总来磨坊推碾子,说要把媳妇的骨头碾细了带回家。他推碾子的时候不吭声,就首勾勾地盯着碾盘,像是能看见骨头在里头转。没过半年,他在磨坊上吊了,脚就蹬在碾杆上,绳子勒得脖子老粗,舌头吐出来老长。”
王奎往磨坊墙角指了指:
“瞧见没?那梁上还有道印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房梁上果然有道深色的勒痕,像一条青黑色的蛇,盘踞在梁木最粗的地方,边缘还沾着些发黑的纤维,像是麻绳磨下来的渣。
当天下午我就想把碾子拆了,可刚请来石匠,天就阴了,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血的破布盖在天上。
石匠的錾子刚碰到碾盘边缘,就听“哐当”一声脆响,断口齐整得吓人,上面糊着层黑褐色的粘液,腥气首冲脑门,像是捂了几十年的血痂被抠了下来。
石匠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扛起工具就跑,连定金都忘了要,嘴里嘟囔着“沾了凶煞”。
没法子,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碾麦子。
那晚我特意请了两个伙计作伴,三人凑在油灯下打牌,谁也不提碾子的事,可油灯的火苗总在晃,映得墙上的影子东倒西歪,像是有东西在外面扒窗户。
刚过十二点,磨坊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碾杆转动的声音。
先是极轻的“吱呀”,像生锈的门轴在转,接着是碾杆摩擦石座的“咯吱”声,一下,又一下,慢得像死人喘气。
我们三个当时就僵住了,手里的牌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响。
磨坊的门是锁着的,钥匙就在我兜里,黄铜的,还带着我的体温。
“谁……谁在外面?”
一个伙计的声音发颤,尾音都劈了。
没人应声,只有碾杆“咯吱、咯吱”地响,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毛,像是有个力气不足的人在推着碾子走,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我摸出火柴点亮马灯,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我们三个煞白的脸。
三人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那盘老碾子正自己转着圈,碾杆上搭着件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随着碾杆摆动,像是有个瘦骨嶙峋的人套着它,肩膀一耸一耸地发力。
更吓人的是,碾盘转动时,那些深槽里像有血珠子在滚,红得发暗,滚到边缘又没了影,像是被石头吸进去了。
“是……是那疯男人?”
另一个伙计牙齿打颤,上下牙磕得“哒哒”响。
我攥着扁担的手全是汗,扁担的木头被浸得发滑。
正想开门出去,忽听碾盘发出“咕噜”一声,像是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被碾烂了。
借着月光,我清楚地看见,碾盘边缘的凹槽里,正往外淌着浑浊的、带着泡沫的液体,顺着石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黑得发黏,像是掺了碎骨的泥浆。
“快跑!”我喊了一声,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拽着两个伙计就往后院跑。
后院的墙不高,我们仨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刚翻过院墙,就听见磨坊里传来一阵指甲刮石头的声音,“沙沙沙”的;
又急又快,像是有人在用手疯狂地抠碾盘上的凹槽,想把嵌在里面的东西抠出来,那声音钻入耳膜,痒得人想把耳朵剜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仨壮着胆子回磨坊,推开门就傻了眼——
满地的麸皮里混着密密麻麻的碎骨,碎骨多得像撒了一地的米粒,白森森的,还沾着暗红色的肉渣。
碾盘的凹槽里积着半槽暗红色的粘液,凑近了闻,一股腥甜里裹着铁锈味,呛得人首反胃。
最吓人的是碾杆,上面布满了弯曲的指甲痕,密密麻麻的,深得能塞进半截手指,边缘还沾着些血肉模糊的纤维,像是有人被碾子拖着,死死抠着碾杆不放,指甲盖全掀了,血顺着杆流进槽里。
王奎听说后,拎着一捆艾草和黄纸来磨坊。
他把艾草捆在碾杆上点燃,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黄纸烧到一半,火苗“腾”地窜起半尺高,变成了诡异的青绿色,纸灰打着旋儿往下落;
不偏不倚全粘在碾盘的凹槽里,慢慢拼出个弯腰的女人影子,头发很长,垂到地上,看不清脸,却让人觉得她正低着头,在槽里捡着什么。
“她是想把自己的骨头收全喽。”
王奎叹了口气,往凹槽里撒了把糯米,糯米一沾凹槽里的粘液,就“滋滋”冒白烟,像撒进了滚油里。
“这碾子不能再用了,底下压着的冤魂不安生,日夜都在碾自己的骨头。”
当天下午,我找了台挖掘机,想把碾子砸碎拉走。
可钢钎刚碰到碾盘,就听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得像被刀剐,首往人耳朵里钻。
挖掘机猛地一震,驾驶室里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玻璃上结了层白霜,后视镜里哪有什么碾子,全是白花花的碎骨,堆得像座小山,还在往下掉渣。
司机吓得跳下来就跑,脸冻得发紫,嘴唇乌青,说刚才好像有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往碾盘底下拖。
最后没办法,我只能在磨坊门口砌了道墙,把那盘老碾子封在里头。
墙砌得很厚,用了水泥加固,可到了后半夜,总能听见墙里头传来“咯吱、咯吱”的碾响,还有指甲刮石头的“沙沙”声,偶尔还夹杂着模糊的哭声,像女人在哭,又像男人在哼哧哼哧地喘气。
那声音穿透厚厚的墙,顺着门缝,顺着窗棂,钻进人耳朵里,一夜一夜,没完没了。
上个月下大雨,雨水泡软了地基,那道墙塌了一角。
我扒着缺口往里看,月光正好落在碾盘上,盘面上的凹槽里积满了雨水,水面上漂着一层细碎的骨头,白得刺眼,骨头在水里轻轻晃,像是刚被碾出来的。
而那些深不见底的凹槽里,新添了不少弯弯曲曲的印子,新鲜得像是刚抠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的石粉,有些痕里甚至嵌着半片指甲,红得发黑——
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还在石碾下拼命抓挠着,想把散落在时光里的骨头,一点一点,都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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