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那三间土坯房，是老根叔盖的。
那年头穷，盖房不兴看风水，找块没人要的荒坡就动工。
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原先埋着个不知名的坟包，被推土机一推，骨头渣子混着碎砖烂瓦，就那么砌进了墙基里。
老根叔两口子是出了名的勤快，天不亮就骑着三轮车去镇上收废品，半夜才回来，进门扒拉两口剩饭就睡，跟房子里的其他东西都犯不着交集。
头年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年开春，怪事就来了。
最先觉出不对的是根婶。
她总说夜里脚底下痒，像是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动，伸手一摸又啥都没有。
老根叔骂她干活累糊涂了，说准是老鼠。
可那感觉越来越频繁，有时是在被窝里，有时是蹲在灶台前烧火，脚脖子忽然一凉，像被什么东西缠了一下。
真正看见蛇，是在一个暴雨夜。
老根叔收摊晚，回来时浑身湿透，刚把三轮车推进院，就听见屋里传来根婶的尖叫。
他冲进屋，就着昏黄的灯泡一看，灶台上的剩饭碗边，盘着两条蛇。
一条黑得发亮，有胳膊粗细，脑袋扁扁的，正吐着信子舔碗里的米汤；
另一条是白的，白得发灰，鳞片上像蒙着层霜，盘在墙根的米缸边上，眼睛幽幽地盯着人。
老根叔抄起门后的扁担就想打，被根婶死死拉住了。
“别打！”
根婶的声音发颤：
“它们……没伤人。”
那两条蛇也怪，见人进来，既不躲也不扑，黑蛇慢悠悠地缩回灶台底下，白蛇钻进米缸和墙的缝隙里，只露出个尾巴尖，像段白麻绳。
从那以后，这两条蛇就成了家里的“常客”。
老根叔两口子也想通了，反正打也打不着，赶也赶不走，索性就不管了。
他们发现这蛇通人性，从不乱咬人，就爱吃剩饭，尤其喜欢根婶做的玉米糊糊。
每天早上出门前，根婶都会在灶台上留个粗瓷碗，倒点剩饭剩菜，晚上回来，碗准是空的。
更邪乎的是夜里。
天热的时候，老根叔爱光着膀子睡，常常半夜醒来，感觉脊梁沟凉丝丝的，睁眼一看，那白蛇正盘在他腰上，像条凉席，呼吸均匀，一点不吓人。
黑蛇则喜欢钻根婶的被窝，蜷在脚头，暖烘烘的，根婶说比热水袋还舒服。
村里有人听说了，劝他们找个先生看看，说坟头上的蛇邪性。
老根叔却满不在乎：
“俩畜生而己，又不害人，比村里那些嚼舌根的强。”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五年。
老根叔靠收废品攒了些钱，在县城买了套小别墅，临走前，把老宅卖给了从外地迁来的老陈家。
老陈两口子不知道这房子的底细，搬进来头天就吓了个半死。
那天他们收拾屋子，老陈媳妇一掀开米缸盖，就看见那白花花的蛇盘在米堆上，吓得当场瘫在地上。
老陈是个火爆脾气，抄起铁锹就砸过去，白蛇反应快，“嗖”地窜进了墙缝。
等黑蛇从灶台底下探出头时，老陈的铁锹正好拍下来，“咔嚓”一声，黑蛇的脑袋被拍扁了，黑血溅在灶台上，顺着裂缝往下淌，像墨汁一样。
老陈把黑蛇的尸体装进麻袋，扔到了村后的河里。
他以为这下清净了，可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先是院里的鸡无缘无故地死了，脖子上都有两个细细的牙印，血被吸得干干净净。
老陈媳妇去茅房，刚蹲下来，就感觉有滑溜溜的东西缠上了腿，低头一看，是条白蛇，正顺着她的裤腿往上爬，眼睛红得像血。
她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回屋，腿上留下几道血痕，像是被指甲刮的。
老陈找了村里的猎户，在屋里屋外撒了硫磺，还在墙角放了捕蛇笼，可一点用都没有。
那白蛇像是能穿墙似的，总能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有时盘在房梁上，盯着他们吃饭；
有时钻进被窝，在两人中间蜷成一团；
有次老陈媳妇炒菜，一转身，发现白蛇正趴在油罐上，尾巴尖在油里搅来搅去。
最吓人的是夜里。
他们总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蛇在屋顶爬，又像是在墙缝里钻。
有时还会听见奇怪的“嘶嘶”声，就在耳边，冷飕飕的，吹得人头皮发麻。
老陈媳妇先扛不住了，精神变得恍恍惚惚，总说看见黑蛇的影子在屋里飘，说它在哭。
有天早上，老陈发现媳妇吊死在了房梁上，脖子上缠着一圈白森森的蛇蜕，像条围巾。
媳妇死后，老陈彻底疯了。
他拿着斧头在屋里乱砍，嘴里喊着“杀了你们”，把墙壁砍出一个个窟窿，窟窿里露出的不是土，而是密密麻麻的蛇蜕，白的黑的，缠在一起，像堆烂绳子。
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己经死在了灶台边，身子蜷缩着，像条被打死的蛇。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塞满了黄土，手里还攥着半块黑蛇的鳞片。
从那以后，那三间土坯房就空了。
门窗破了没人修，荒草长到半人高，远远看去，像个张着嘴的黑洞。
有胆大的孩子扒着窗户往里看，说看见屋里的梁上盘着条大白蛇，有水桶那么粗，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去年春天，村里搞规划，要把那片荒坡推平了建文化广场。
推土机刚碰到那房子的墙，就听见“轰隆”一声，墙塌了，从里面滚出一堆东西——
不是砖瓦，是成千上万的蛇蜕，白的黑的，层层叠叠，在太阳底下闪着诡异的光。
推土机司机说，他看见有个白影子从废墟里窜出来，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坟地，速度快得像道闪电。
现在那地方建成了广场，铺着平整的水泥地，可村里人都不爱去，尤其是晚上。
有人说，在月光底下，能看见水泥地上有蛇爬过的痕迹，白一道黑一道，像是谁用墨和粉笔画的，顺着痕迹找过去，尽头就是当年老根叔家的地基——
那里的水泥总也干不透，常年潮乎乎的，踩上去，像踩在蛇的肚皮上。
我爹说，那两条蛇是守坟的，老根叔两口子敬着它们，就相安无事；
老陈伤了它们的伴，自然要遭报应。
这话我信，因为有回我路过广场，看见水泥地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洞里吹出股腥气，像是蛇身上的味道，往里一看，黑黢黢的，像是有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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