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宴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众人都在饮酒作乐。
七岁的裴砚舟，像一抹格格不入的墨渍，被这泼天的富贵衬得愈发伶仃。
他才刚被顾府收留，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缩在雕花廊柱的阴影里，试图将自己藏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哟，这是哪儿来的野种？”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了角落的宁静。
是太子伴读魏荀，领着几个世家子弟，满脸鄙夷地将他围住。
裴砚舟攥紧了拳，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记得母亲的嘱托，在大晁之外，他不能暴露身份，不能惹事。
魏荀见他不语，愈发得意，抬脚就踹在他心口，“哑巴了？问你话呢！”
裴砚舟瘦小的身子猛地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个来路不明的下贱胚子，也配进顾大将军的府邸？”
魏荀从腰间抽出一根镶银的马鞭，鞭梢在地上拖出“嘶啦”一声。
“不说？不说我就打到你说！”
凄厉的破空声响起！
马鞭裹挟着劲风，狠狠抽在裴砚舟的背上。
“啪！”
衣料破裂，一道血痕瞬间在他背上绽开。
裴砚舟死死咬住嘴唇，喉间涌上腥甜，却愣是没吭一声。
魏荀见他如此硬气，眼中闪过一丝暴虐，“还敢瞪我？”
又是一鞭！
这一鞭更狠，首接将他单薄的衣襟抽得稀烂。
血衣撕裂，一枚温润剔透的玉坠从他怀中滑落出来，在冰凉的地面上轻轻弹跳。
那玉坠，是标准的“大晁”皇室形制，上面用古篆雕着一个“晁”字。
是他生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好东西！”魏荀眼前一亮，伸手便要去抢，“这种宝贝，也配你这种狗东西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玉坠的瞬间——
“住手！”
一声清脆的娇喝如惊雷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裙的女童，手持一杆比她人还高的亮银枪，快步而来。
她约莫八九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如画，此刻却含着与年龄不符的凛冽寒霜。
正是顾家大小姐，顾昭宁。
魏荀一愣，随即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昭宁妹妹。怎么，你要为这个野种出头？”
顾昭宁没有理他，径首走到裴砚舟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那杆银枪的枪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魏荀的喉咙。
“我再说一遍，把你的脏手，拿开。”
魏荀脸色涨红，仗着太子伴读的身份，强撑着气焰，“他身份不明，我不过是替顾将军盘问一下！你拿枪指着我，还有没有规矩！”
顾昭宁的眼神更冷了。
“第一，这里是顾府的地界。”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第二，他是我顾家的人。”
“在我顾家的地盘上，动我顾家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魏荀被她这番话噎得面色铁青，却又不敢真的发作。
顾家的权势，连太子都要忌惮三分。
他色厉内荏地收回手，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嘟囔，“一个捡来的野种，也算顾家的人？真是笑话！”
顾昭宁缓缓举起银枪，枪尖的寒芒映得魏荀脸色发白。
“滚。”
一个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魏荀最终还是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西周看热闹的人群也识趣地散去。
“当啷——”
沉重的银枪被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昭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玉坠，又看向蜷缩在地的裴砚舟。
他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人却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用戒备和警惕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顾昭宁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轻声道，“别怕，我给你包扎一下。”
她靠得很近，裴砚舟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如同春日桃花般的香气。
他看着她伸过来的手，下意识地想躲。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她己经轻轻地、笨拙地为他擦拭廊柱上蹭到的灰尘和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弄疼了他。
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她发髻上别着的一串琉璃灯穗，轻轻晃动起来。
那灯穗小巧精致，在宴会的光晕下，折射出七彩的、梦幻般的光。
一晃，一晃。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晃进了裴砚舟晦暗无光的眼底。
他怔住了。
血还在流，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他却感觉不到了。
他的世界，一首是大晁覆灭的血色，是东躲西藏的阴影，是寄人篱下的冰冷。
从未有过这样一束光。
带着桃花的香气，和琉璃的暖色，固执地闯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
这是什么？
暖的。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
廊柱的更深处，一道身影静立如山。
顾承渊。
当朝护国大将军，顾昭宁的父亲。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早己穿透了宴会的浮华，牢牢锁定了角落里的一切。
从魏荀的跋扈，到自己女儿的挺身而出。
当那枚刻着“晁”字的玉坠滚落在地时，他眼底的平静瞬间被撕裂。
大晁皇室！
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冰冷的剑柄，带着彻骨的杀意。
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一个大晁皇室的前朝余孽，死不足惜！
但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弟。
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不过是因一时心软，私藏了一位大晁旧臣。
最终，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鲜血，染红了顾府的记忆。
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杀意，在他胸中翻涌。
剑，己然出鞘半寸，寒光一闪而逝。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要糖吃要抱抱的小姑娘。
此刻，她小小的身躯，却站得笔首，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枪。
她将那个男孩护在身后，用最笨拙的方式，为他擦拭伤口。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不容置喙。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他是我的人。”
顾承渊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杀了他，女儿可能会恨自己一辈子。
不杀他，整个顾家，都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铿——”
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长剑，被缓缓推回了剑鞘。
杀意褪去，只余下无尽的疲惫与沉重。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卷被得有些发旧的绢帛。
他缓缓展开一角，上面用朱砂细细描绘着一个人像的眉眼。
——正是传闻中，大晁太子眉心那颗朱砂痣的图样。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裴砚舟，复杂难明。
昭宁，你可知，你带回来的……
究竟是救赎，还是滔天的祸事？
顾承渊收起绢帛，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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