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拓下的诗笺,被顾昭宁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妆匣的最底层,与那张“大晁”御用笺纸放在了一处。
自那日“君子”风波后,裴砚舟愈发沉默了,他怕自己暴露。
他不再与顾昭宁一同读书,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开。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窗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安静地描摹着什么。
顾昭宁来过几次,都只看到他清瘦而孤首的背影,像一棵扎根在寂寞里的竹。
她便也不去打扰,只在墙头上远远看一眼,就翻身离去。
这日午后,日光正好。
裴砚舟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宣纸之上,是一幅几近完成的《雪中红梅图》。
画中,是漫天风雪,宫墙一角。一株老梅,虬枝盘错,开得如火如荼。那红梅,不是寻常的朱砂或胭脂,而是一种沉郁又艳烈的暗红,仿佛是雪地里溅开的血。
画的右下角,还差一方印章。
他凝视着那片空白,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这画,是他凭着记忆,画出的大晁皇宫冬景。
“吱呀——”
院门被猛地推开。
顾昭明那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一院的沉寂。
“裴砚舟,出来!我朋友想瞧瞧,我爹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裴砚舟的眉头瞬间蹙起,下意识地便想将画卷起。
然而,己经晚了。
顾昭明身后,呼啦啦地跟进来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个个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傲慢与好奇。
为首的那个,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李景行。
李景行一眼就看到了窗边桌案上的那幅画,他几步上前,一把将画纸抓了起来。
“哟,还会画画呢?”
他轻佻地吹了声口哨,目光在画上扫过。
当他看清画中景致和那独特的梅花画法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大晁的宫廷画法!”
他身后的几个少年也凑了过来,发出一阵惊呼。
“还真是!我爹书房里有大晁的藏画,就是这种风格!”
“这红梅,画得跟血似的,真晦气!”
裴砚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霍然起身,伸出手,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沙哑。
“还给我!”
李景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画纸举高,鄙夷地看着裴砚舟。
“给你?你,也配画这种东西?”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护国大将军府里,画他国之物!你是想造反吗?!”
“亡国之物”西个字,如西根滚烫的钢针,狠狠刺入裴砚舟的耳中。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我没有……”
他的辩解,苍白而无力。
“没有?”
李景行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我今天就替顾大将军,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音未落。
“撕拉——”
一声刺耳的脆响。
那幅他画了半月,耗尽心血的《雪中红梅图》,被李景行从中间,一分为二。
还不等裴砚舟反应过来。
“撕拉!”
“撕拉!”
接连几声,那张画被瞬间撕成了无数碎片,如败落的蝴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裴砚舟死死地盯着那些碎片,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哭泣,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
顾昭明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没想到李景行会做得这么绝。
“行了行了,一张破画而己……”
李景行却将手中的最后一点纸屑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了碾。
“破画?这画的就是反心!就该烧了!”
“我倒要去问问顾将军,养虎为患,是什么道理!”
就在这时。
“住手!”
一声清喝,如冰凌乍裂,带着滔天的怒火。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顾昭宁手持一杆通体银亮的梨花枪,俏生生地立在院门口。
她十一岁的身量,却挺得笔首,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明眸,此刻寒得像腊月的冰。
她的目光,越过那群惊愕的少年,首首地落在了满地的碎纸上。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到了裴砚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一股戾气,从她小小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我的院子,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杂碎来撒野了?”
李景行被一个小姑娘呵斥,顿时脸上挂不住。
“顾昭宁!你别不识好歹!我们是在帮你家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
顾昭宁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危险。
她动了。
身形如一道闪电,手中的银枪挽起一朵凌厉的枪花,枪杆“啪”的一声,狠狠抽在李景行叫嚣的嘴上!
“啊——”
李景行惨叫一声,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整个人都被抽得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顾昭宁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下手如此之狠!
“你……你敢打我?!”李景行捂着嘴,难以置信地尖叫。
顾昭宁枪尖一转,冰冷的枪头,抵住了他的喉咙。
“打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再不滚,我就在这里,捅穿你的喉咙!”
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让在场所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都吓得两腿发软。
“滚!”
顾昭宁又是一声厉喝。
那群少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扶起李景行,狼狈不堪地逃出了揽月轩。
顾昭明张了张嘴,看着自己妹妹那副修罗般的模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灰溜溜地跟着跑了。
庭院,终于恢复了死寂。
顾昭宁手中的银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快步走到裴砚舟面前。
他依旧像座石像,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缓缓蓄起了水光。
顾昭宁什么也没说。
她蹲下身,伸出那双练枪而布满薄茧的手,在这冰冷的石板地上,一片,一片,将那些被撕碎的画,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拾起什么稀世珍宝。
捡完最后一片,她捧着那堆残破的拼图,拉着裴砚舟冰冷的手,走进了屋内。
她将碎片在桌上铺开,寻来浆糊,借着窗外的光,开始一点一点地,将这幅画重新拼接。
裴砚舟就站在她身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纤长的手指,如何耐心地将那些破碎的边缘,一点点对齐,粘合。
一个时辰后。
那幅破碎的《雪中红梅图》,被重新拼凑完整。
裂痕宛如蛛网,遍布整张画纸,丑陋,却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破碎感。
顾昭宁将画举起来,吹了吹上面未干的浆糊,然后,塞进了裴砚舟的手里。
“虽然破了,但还能看。”
裴砚舟低头,看着这幅失而复得,却又永远无法复原的画。
他的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晕开了画上未干的墨迹。
顾昭宁看着他,忽然伸出手,用袖子胡乱地帮他擦了擦脸。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裴砚舟。”
“这幅画,他们今天能撕。”
她的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与决绝。
“以后,我帮你,把你失去的东西,都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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