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盏刺眼的红灯终于熄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当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时，周应星和谢凛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同时弹起。
僵硬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踉跄着冲向门口。
Hans医生率先走了出来。
他摘下了沾着血迹和汗水的口罩，露出那张被长时间手术和高度紧张刻满疲惫的日耳曼面孔。
他的金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瞬间刺破了走廊里弥漫了整整八个小时的绝望阴霾。
“周先生！谢先生！”Hans医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手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成功！”
周应星死死地盯着Hans医生，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汉斯医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
“肿瘤的活性……被抑制得非常彻底！我们在术中对关键转移灶进行了靶向粒子和激光的联合消融……效果……惊人！”
“最新的术中快速病理和影像显示……那些原本活跃的、被视为无法控制的癌细胞……消失了！很多！”
“这不是缓解！这是……逆转的迹象！”
逆转？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点亮了周应星眼中那簇早己在绝望边缘摇曳的火焰。
“她的生命体征在手术后期就趋于稳定！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手术本身的创伤……比我们预估的要小得多！接下来……只要她能熬过术后最危险的感染关和器官功能恢复期……配合后续的靶向治疗和免疫治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应星那张因为狂喜而瞬间焕发出惊人光彩的脸，以及旁边同样震惊、激动得说不出话的谢凛，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
“她有很大的希望……恢复健康！”
“甚至……长期生存！”
恢复健康！
长期生存！
周应星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失控的狂喜呐喊冲破喉咙。
“但是……”Hans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遗憾，将周应星从狂喜的云端稍稍拉回现实，“关于她的视力……”
周应星屏住呼吸，死死盯着Hans医生。
“眼部原发灶虽然被控制住了，但视神经和视网膜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医生的语气带着沉重的遗憾，“手术无法恢复她的视力。她……将永远失明。”
永远失明……
周应星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失明……那个曾经骄傲、清冷的谢汀晚，将永远生活在黑暗里……
失明又如何？
只要她能活下来！
只要她能呼吸！能心跳！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
失明的遗憾在“活着”这个巨大的奇迹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他愿意做她的眼睛！做她的拐杖！做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只要她活着！
“不过……失明并非完全无法改变。如果未来……有合适的、健康的眼角膜供体……进行角膜移植手术……理论上……她还有恢复部分视力的可能。”
眼角膜移植？恢复视力？
这又是一个巨大的、额外的惊喜。如同在希望的火焰上又浇了一桶滚油，周应星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去拥抱这个带来奇迹的医生。
“谢谢！谢谢您！Hans医生！！”周应星紧紧握住汉斯医生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的手骨捏碎，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崇拜。
Hans医生理解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这是医学的奇迹，也是她……顽强的生命力创造的奇迹。好好照顾她，后续的治疗和恢复，同样至关重要。”
护士推着移动病床缓缓从手术室出来。谢汀晚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白色的无菌单，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呼吸均匀而微弱，带着麻醉后的深沉。各种监护管线连接着她的身体，显示着平稳的生命体征。
周应星的目光贪婪地、近乎痴迷地追随着那张病床，看着她被缓缓推入重症监护室。
她活下来了。
她有可能……彻底好起来。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几天后。
谢汀晚从ICU转回了VIP病房。
术后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反复侵袭着她。高强度的镇痛药物让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但当她偶尔从药物带来的短暂清醒中挣扎出来时，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浮出冰冷的海面。
她感觉不到手术带来的“希望”。她只感觉到身体被切割、被灼烧后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感觉到喉咙里插管的异物感和窒息感。感觉到身体像被彻底拆散重组后的虚弱和还有……那永恒的、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每一次清醒，都像是被重新扔回痛苦的炼狱。
这天下午，镇痛泵的药效似乎减弱了一些，谢汀晚在剧烈的疼痛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永恒的黑暗，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听到床边有细微的动静，是那个沉默的“护工”在帮她调整输液管的速度。
“……哥……”她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唇瓣里挤出这个微弱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晚晚？你醒了？”谢凛立刻凑上前，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惊喜和担忧，“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医生加点止痛？”
谢汀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侧了侧头，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谢凛声音的方向。那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谢凛以为她又昏睡过去时。
她才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缓缓开口：
“……哥……”
“……为什么……”
“……不让我……死……”
谢凛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握住妹妹那只冰冷的手，声音带着强压的哽咽和一种急于分享希望的急切：
“晚晚！别说傻话！你不能死！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你体内的癌细胞……少了很多很多！指标都在变好！真的！哥没骗你！”
“Hans医生说……只要你好好恢复……配合后续治疗……你……你有可能会康复的！”
“你能好起来的！晚晚！你要有信心！”
康复？
好起来？
谢汀晚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那微弱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撼动的绝望认知。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却只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皮。
“……哥……”
“……别……安慰我了……”
“……这种手术……”
“……我们……怎么……负担得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一种不愿再争辩的敷衍。她甚至没有追问手术的细节，没有质疑哥哥话里的真实性。她只是本能地、绝望地认定——那高昂的、足以压垮整个家庭的天文数字医疗费，是他们这种普通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奢望。
她轻轻动了动被谢凛握着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哥哥的急切，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嗯……”
“……谢谢……哥……”
说完，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留下谢凛僵在床边，握着妹妹冰冷的手，看着她重新陷入“沉睡”的、毫无生气的脸，心头如同被巨石堵住，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无力辩解的憋闷感让他几乎窒息，他想告诉她真相，想告诉她钱不是问题，想告诉她周应星就在这里，为她付出了一切。
可他不能，他答应过周应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而站在床边阴影里的周应星，身体早己僵硬如铁，他死死攥紧了拳头。
他看着谢汀晚那副认命般、毫无求生欲的样子，看着她对他以护工身份精心照料和哥哥带来的“希望”都无动于衷的漠然……
她不信！
她根本不信自己能活！
她甚至……连活下去的意愿……都快要彻底放弃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无论如何！
他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一定要让她……重新燃起对生的渴望！
哪怕……
要用尽他余生的所有力气和……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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