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应星推着一架轻便的轮椅，动作沉稳而小心，轮椅上，谢汀晚安静地坐着。她穿着一身宽大的、柔软的棉质病号服，外面裹着厚厚的羊毛毯，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和光洁的头颅。
一顶柔软的浅灰色毛线帽松松地戴在头上，遮住了化疗后依旧稀疏的发根，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制的、没有镜片的框架眼镜，为了掩饰空洞的眼窝，镜框后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虚无的黑暗。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比起术后最危险的时期，己经平稳了许多。持续的靶向治疗和免疫治疗在缓慢地发挥作用，虽然过程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副作用——恶心、乏力、骨髓抑制……但至少，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剧痛，在强效镇痛药物的控制下，暂时被压制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她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医生终于允许她在有人严密监护的情况下，短暂地离开病房，去做一些必要的复查。
周应星推着她，穿过长长的、光线明暗交替的走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遇到任何微小的颠簸或门槛，都会提前放缓速度，小心翼翼地调整轮椅的角度，确保她不会感受到丝毫的不适。他依旧穿着那身异常整洁的深蓝色护工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沉默着。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沉默地履行着“护工”的职责。只有轮椅滚轮在光洁地板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他刻意放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陪伴着这片死寂。
谢汀晚靠在轮椅里。身体随着轮椅的移动而微微晃动。眼前是永恒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耳边是医院特有的、混杂着脚步声、推车声、远处模糊人声的背景音。她能感觉到轮椅平稳地前行，感觉到透过玻璃窗照射在身上的、带着微弱暖意的阳光，感觉到身后那个沉默的“护工”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沉稳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种气息很奇怪。不像医院里其他护工身上那种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忙碌感，也不像哥哥谢凛那种带着血亲的、焦灼的关切。而是一种……沉默的、厚重的的守护，仿佛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她与外界所有的喧嚣和危险隔绝开来。
她在这片黑暗和寂静中，忽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极其微弱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麻木的、不再挣扎的接受。
轮椅转过一个弯，进入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
谢汀晚微微侧了侧头，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身后推着轮椅的人的方向。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师傅……”
周应星推着轮椅的手猛地一顿，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在叫他？
谢汀晚似乎并没有期待回答。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飘忽的语气，继续说道：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话啊？”
周应星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该怎么回答？他能说什么？！
他死死咬住下唇，他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维持着推轮椅的动作，只是速度变得更慢、更稳。
几秒钟的死寂。
就在谢汀晚以为身后的人依旧不会回应，准备重新陷入那片黑暗的沉默时——
一只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她搁在轮椅扶手上、那只冰冷瘦削的手背上。
谢汀晚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那只手覆盖上来的触感陌生而突兀，带着异常温和的力道。
她没有挣脱，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紧接着，她感觉到那只手的食指，带着一种极其克制却又清晰的力道，在她的掌心，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不 能 说
谢汀晚愣住了。
不能……说？
几秒钟后，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自嘲和黑色幽默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在她干裂的唇角漾开。
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无声地“呵”了一下，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荒诞的平静：
“……哦……”
“……原来……是……不能……说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组合……有点可笑。她微微歪了歪头，光洁的额头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瓷白的光泽，声音依旧轻飘，却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调侃：
“……我看不到……”
“……你不能说……”
“……我们……这个组合……倒是……奇特……”
他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唇角那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带着自嘲的弧度，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逃离京城后，前夫卑微求施舍 看着她茫然对着虚空、却仿佛洞悉了某种荒诞命运的眼神……
他多想开口，多想告诉她，他不是不能说话，他只是不敢，他怕他的声音会打破这脆弱的平静，会让她认出他，会让她再次陷入痛苦和抗拒，他多想紧紧抱住她。
告诉她他愿意做她的眼睛，做她的声音，做她黑暗世界里的一切。
可他不能！
他只能死死地攥紧轮椅的推手，只能更加用力地、更加清晰地，在她冰冷的手心里，再次重重地、缓慢地写下了那三个字：
不 能 说
仿佛在强调一个无法逾越的、残酷的鸿沟。
谢汀晚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只被周应星覆盖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轻轻翻转过来，掌心向上，任由那只温热的大手覆盖着，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带着巨大隔阂的……陪伴。
轮椅继续在寂静的走廊里缓慢前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影。两人之间，只剩下轮椅滚轮的“沙沙”声，和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沉默。
就在这时。
走廊转角处，一间开着门的公共休息室里，悬挂在墙上的壁挂电视，正在播放午间财经新闻。女主播清晰、冷静、毫无波澜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了出来：
“……本台最新消息。京市周氏集团今日发布重大人事变动公告。集团董事长周应星先生，因个人原因，正式辞去其在云城分公司兼任的总经理职务。该职位将由原集团战略投资部总监李明远先生接任……”
“此次人事调整，标志着周氏集团对云城市场战略的重新梳理与布局……”
周氏集团……
周应星……
辞去云城分公司职务……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射入谢汀晚毫无防备的耳膜，首抵她早己麻木的心脏。
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电视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冰冷、清晰、毫无感彩的新闻播报，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次刻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印记。
他……走了？
回京市了？
彻底……离开了云城？
原来……
他最终还是……走了。
回到了他本该属于的、光芒万丈的世界。
把云城这个承载着他们所有不堪过往和痛苦记忆的地方……连同她这个早己被黑暗吞噬、行将就木的累赘……彻底抛在了身后。
“懒得恨我了吧……”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尘埃落定般平静和一丝自嘲的念头，如同幽灵般滑过她的脑海。
“也好……”
“这样……也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光洁的额头抵在冰冷轮椅的金属扶手上。那只被周应星覆盖着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退缩，想要抽回。
他感觉到她身体僵硬和颤抖，他能想象到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想立刻撕掉这该死的伪装，他想对着她吼，告诉她他没有走，他就在这里，就在她身边，他永远不会离开。
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死死地握着她的手，谢汀晚的手在他掌心微微挣扎了一下，便彻底放弃了。她不再试图抽回。只是任由那只温热的大手紧紧包裹着，传递着一种她无法理解、也不愿去深究的、固执的暖意。
过了许久许久。
她才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平静，对着虚空，对着那片永恒的黑暗，也仿佛是对着身后那个沉默的“护工”，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低语：
“……阳光……好像……挺暖的……”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则新闻带来的巨大冲击，从未发生过。仿佛她只是单纯地……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周应星推着轮椅的手，因为巨大的心痛和压抑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灰蒙蒙、却依旧努力穿透云层洒下微光的天空。
阳光……很暖吗？
他感觉不到。
他只感觉到怀里这个单薄身影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
轮椅继续在寂静的走廊里缓慢前行。朝着检查室的方向。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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