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应星在云城顶层的豪华公寓，依旧空旷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无菌的牢笼，但最近，这片巨大的、冰冷的空间里，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带着烟火气的改变。
波斯地毯上，散落着几个柔软的、触感各异的抱枕。
宽大的落地窗边，多了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靠近沙发的地方，甚至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插满了新鲜向日葵和白色郁金香的水晶花瓶，金灿灿的花盘在阳光下肆意舒展，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浓郁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花香，在恒温空调过滤过的空气里顽强地弥漫开来，试图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消毒水味和药味。
这些改变，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不起谢汀晚那片永恒黑暗里的任何涟漪。她依旧蜷缩在沙发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划过抱枕光滑或毛茸茸的表面，像盲人阅读盲文般缓慢而机械。花香浓郁时，她的鼻翼会极其轻微地翕动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那鲜活的生命气息与她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周应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手机贴在耳边，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蹙的眉头。电话那头是他在瑞士苏黎世一家顶尖眼科研究所的私人医疗顾问，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丝公式化的遗憾和爱莫能助：
“……周先生，很遗憾。我们筛查了全球最新的器官捐献库数据……包括几个尚未公开的保密渠道……”
“暂时……没有找到与谢小姐血型、组织相容性完全匹配、且符合移植条件的健康角膜供体……”
“尤其是考虑到她视神经和视网膜的损伤程度……对供体角膜的质量要求极其苛刻……”
“我们会继续扩大搜索范围……但……请您做好心理准备……可能需要……非常漫长的等待……甚至……”
后面的话，周应星没有再听下去。
没有。
还是没有。
这己经是第几次了？第几个国家？第几个顶尖机构传来的……冰冷的、千篇一律的……失望？
每一次满怀希望地等待，每一次动用庞大的人脉和资源撒下天罗地网，换来的，永远都是这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很遗憾”。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的、黑暗的绝望之海里徒劳地泅渡，每一次奋力划水，换来的只是更深的窒息感，每一次以为看到了岸边的微光，靠近后却发现只是海市蜃楼。
他转过身，眼睛死死锁在沙发角落里那个安静蜷缩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单薄身影上。
她那么安静，那么脆弱，她本应该看到这灿烂的阳光，看到这怒放的向日葵，看到窗外那片繁华喧嚣的世界，她本应该……拥有一个鲜活、明亮、充满色彩的人生。
可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么一点点微末的希望都要被反复碾碎？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吝啬？连一丝光都不肯施舍？
他抬手，一拳狠狠砸碎一个空无一物的花瓶。
“砰——”
窗边的水晶花瓶都微微摇晃了一下，几片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瓣无声飘落。
沙发上的谢汀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茫然地“瞪”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羊绒毯。
周应星看着谢汀晚那副受惊小鹿般的惊恐姿态，巨大的懊悔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和焦躁。
“晚晚！别怕！”他几步冲到沙发前。
“……没事……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东西……”
“……别怕……没事了……我在这里……”
谢汀晚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紧绷的身体在确认是他声音的方向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放松了一丝。她重新低下头。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脚下那片柔软的地毯。仿佛刚才那声巨响和巨大的惊恐，都只是她黑暗世界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
周应星看着她这副平静得近乎死寂的样子，巨大的心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
不行，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让她永远困在这片黑暗和死寂里，像一株不见天日的植物般无声枯萎，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为她……强行撕开一道通往“正常”世界的裂缝，哪怕那只是他精心编织的幻梦。
“晚晚，”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诱哄，“今天……天气很好。”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去……超市？”
“……买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超市？
这个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词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谢汀晚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超市……那个嘈杂、拥挤、充满了各种气味和声音的地方……对她而言，早己是另一个世界遥远模糊的记忆。
她下意识地想要摇头，想要拒绝，想要缩回这个虽然空旷冰冷、但至少安全的牢笼里。
但周应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将她从沙发上扶起，极其细致地为她裹上厚实柔软的羊绒披肩，戴上那顶宽檐遮阳帽。
“别怕……有我在……”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很近……人很少……我牵着你……”
他的话语像带着魔力的咒语，强行驱散了她心底翻涌的恐惧。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那个对她而言充满未知和危险的外部世界。
精品超市。
空气里弥漫着烘焙区浓郁的黄油香气、生鲜区清冽的水汽、以及各种进口香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而昂贵的气息。
然而，这一切的繁华与喧嚣，在谢汀晚踏入超市的瞬间，便化作了一场巨大而混乱的感官风暴。
巨大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堵塞了她的鼻腔，让她几乎窒息，西面八方涌来的、如同潮水般嘈杂的人声、推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收银台扫描枪的“嘀嘀”声、远处模糊的背景音乐……
她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周应星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背的皮肤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别怕！晚晚！别怕！”
“我在！抓紧我！”
“这里……人很少……很安静……”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强行在她混乱的意识里构建出一个虚假的“安全区”。
他不再让她自己行走。而是半搂半抱着她，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推着购物车，缓慢地穿梭在相对僻静、人流量稀少的有机食品和进口水果区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靠近的人影和障碍物，任何试图靠近他们三米范围内的顾客，都会被他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冰冷警告意味的眼睛无声逼退。
他拿起一颗的、带着水珠的进口草莓。动作轻柔地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
“晚晚……摸摸看……”
“……草莓……很新鲜……上面还有水珠……”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如同对孩童般的耐心引导，“……闻闻……是不是很香？”
谢汀晚的手指因为巨大的紧张而僵硬冰冷。指尖触碰到草莓冰凉的表皮和细小的颗粒时，身体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将草莓凑近鼻尖。
一股清冽的、带着阳光甜香的果味，极其微弱地穿透了周围混杂的气味屏障，钻入她的鼻腔。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小小的钥匙，极其微弱地撬动了她冰封麻木的心湖一角。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周应星看着她这极其微弱的反应，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惜！他立刻又拿起一个表皮粗糙、带着独特清香的牛油果塞进她手里。
“……这个……是牛油果……”
“……闻起来……很特别……”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导游，用声音和触感，在她永恒的黑暗世界里，笨拙地、执着地描绘着这个她无法看见的、鲜活的世界。每一个描述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渴望她能通过他的眼睛，“看见”这一切。
谢汀晚的手被他牵引着。指尖划过各种水果蔬菜奇特的形状和纹理。耳边是他低沉而清晰的描述。鼻腔里充斥着各种或清新或浓郁的气味。巨大的混乱和恐惧感在周应星那不容置疑的守护和笨拙却执着的引导下，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退去了一丝。紧绷的身体也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点点。
尽管她依旧茫然。依旧恐惧。但至少……她没有再像刚进来时那样，惊恐得几乎要崩溃。
周应星推着购物车。里面只零星放了几样她曾经喜欢的水果和几盒有机牛奶。他不在乎买了什么。他只在乎这个过程。在乎她指尖触碰新鲜蔬果时那极其微弱的反应。在乎她鼻翼翕动捕捉到一丝熟悉气味时那茫然的停顿。
这对他而言，就是黑暗世界里……最奢侈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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